“喂，我问你，你刚才说邓迟给了你记忆和意识是什么意思？”周璇的手指毫不含混地撅住恩的嘴巴，眯起眼睛，龇牙咧嘴地问道，“还有，你之前说邓迟改造了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唔唔……唔唔……”


    阿璇，好主人……恩的嘴巴痛痛……


    “嘶”，周璇砸吧了一下嘴，抽回手，怪不好意思地背在身后。而后，重振旗鼓，掩饰掉自己的心虚，装作若无其事地睨着恩，恨恨道：“快说！”


    “邓迟先生七十岁时宣布隐退，那之后，他就来到这间地下室独自生活，并在这间地下室开始研究人体改造技术，他企图将自己的身体改造为机器。他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存续到阿璇苏醒的那一天。”


    “邓迟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创造出很多仿真机器人，但是都无法做到逼真。他感觉到死亡在逐渐向他逼近，不管是他的思维还是身体，都已经变得腐朽而僵硬，但他无论如何不希望阿璇醒来见到的是一个冰冷的钢铁机器人。”


    “所以，在死亡来临的前夕，邓迟先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联系到和他一起归国的机器人领域的科学家朋友，并与国家签订协议，将自己的身体无偿捐献给了国家的仿真机器人研究科研组。


    科研小组的技术人员将邓迟先生的□□改造，并在邓迟先生的身体上第一次尝试将人类的记忆和意志转化为数据封存起来，导入到□□改造得到的仿真机器人体内。”


    “于是，我诞生了。我拥有邓迟先生所有的记忆，并接受了邓迟先生赋予我的所有指令。”


    “科研小组按照邓迟先生的意愿，让我重新回到这间地下室，守护着阿璇。但是相应的条件是，由邓迟先生改造得到的我必须在往后的每一个季度，前往国家科研院进行一次运行分析和检查，以获得第一手实验数据。”


    “但是不久后，灰死病带来的丧失潮便席卷全球，国家科研院也在一息之间被丧尸潮攻击，不复存在，于是关于我的研究也就无疾而终，从那之后，我就留守在这间地下室，守护阿璇。


    直到……直到一百二十年后的2196年5月6日，阿璇在百年前沉睡的同一天，苏醒了。”


    “所以，这里是邓迟生前最后十年所在的地下实验室吗？”周璇怔怔道，好像一瞬间在这里看到了无数邓迟的身影，他的气息包裹起周璇，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是那样干净温暖，但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遥不可及，无法抓住。


    “是，那间跟阿璇的卧室一模一样的房间也是邓迟先生装扮的，是不是和阿璇的房间一丝不差？”恩的声音显得很快乐。


    但是，周璇却是心口一紧，喉咙被哽住，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邓迟给你的指令是什么？”


    “第一条，守护阿璇，直到你醒来。”


    “所以，你独自一人在那间黑暗的储藏室里守护了一百二十年？”


    “没错。”恩的语调还是那么轻松，那么快乐。


    可周璇看着恩那和邓迟一模一样的脸颊，她茫然，她不懂得恩怎么还能像这样笑着。


    这一百二十年该是怎样的孤寂无望，又该是怎样的苦涩难挨。如今幸运的是，周璇在一百二十年后醒来了，如果她没醒呢，如果她又要数百年才能醒来呢，亦或者她永远都醒不来呢？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醒来呢？”


    “……”


    恩沉默，机械性掀起的嘴角缓缓展平，他沉思了一下，看着周璇的眼睛，认真道：“恩不知道，我不喜欢外面，不喜欢那些异变的灰死病病人，不喜欢外界的空气，不喜欢每个季度都要返回研究所接受冰冷刺痛的检查，但是我喜欢待在阿璇身边。每天晚上，我都睡在那间储藏室的地板上，看着透明玻璃罩中阿璇的睡颜，我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哪怕阿璇不能跟我说话。”


    “大概，我会一直守护下去，直到这间地下室不复存在，直到我的主脑和机械身体在丧尸潮中彻底毁坏。但是，我希望，我可以守护阿璇到最后一刻。”


    “你刚才说第一条指令是守护我，那第二条呢？”


    “代替邓迟先生，爱阿璇。”


    “唔……”恩那张漂亮的脸蛋费解地皱缩起来，他沉思了一阵子，开口道，“但是恩思考了一百二十年，也不懂得什么是‘爱’。相比于爱这个概念，第一条指令‘守护’对于我来说似乎更好理解一些。‘守护’则代表着我需要保证阿璇的安全，陪伴在阿璇身边，我可以无条件履行这些。”


    “但是‘爱’是什么？”恩蹙起长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在一片阴翳里水光流转，“占有欲，□□，忠诚，信任，保护，不求回报的付出，抑或是从生物学领域解释的一场多巴胺带来的化学反应？”


    “恩……不懂……”恩摇头轻语，神色如同幼小稚拙的孩童那样茫然而又渴望着知晓真相，他热切的、焦渴的眼睛望进周璇的眼底。


    “那你爱我吗，恩？”周璇的声音因为那眼神战栗。


    “我不知道，阿璇，爱的前提是忠诚，我不能对阿璇撒谎，这是我必须遵守的指令，我不能对阿璇说出虚假的‘我爱你’。”


    恩这种懵懂的眼神与表情，恳切的话语，与邓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俩人不论是灵魂还是□□，在这一刻密不可分地重合在一起。


    几乎是那一瞬间，周璇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汹涌决堤的情感，扑上去抱住恩。


    片刻，恩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传来一丝凉意，那是周璇流出的泪水。


    他听到周璇伏在他胸口，贪婪地吮吸他气息，哽咽着开口：“恩，你是邓迟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刹那间，恩的心脏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嚓”声，恩想：他好像发生了某种未知的故障，心口处在邓迟那血肉包裹下的某个精密零件似乎罢工了。


    一定……一定是因为阿璇的眼泪钻进了他的骨骼和肌肤，造成了这种未知的令他茫然无措的故障……


    这种不需要修复，让他心甘情愿接受的故障。


    “爱”，他还是不懂，但他一定能在周璇身上找到答案。


    邓迟给了他躯壳，周璇将赋予他灵魂，就像数百年前，周璇拉着邓迟的手去感受爱那样，一切都可以再次重演，不是吗？


    恩钢铁和电缆交织而成的那颗沉重漆黑的心脏，一瞬间释放出一万只轻盈、破茧的蝴蝶，一百多年的等待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甜蜜。


    恩拉起周璇的手，语气再次变得欢快：


    “现在，我带阿璇去看看邓迟先生留给你的另一件礼物吧。”


    **


    通向出口的甬道漆黑而漫长，随着脚步起落，墙角幽蓝色的地灯明明灭灭，延伸向未知处。


    周璇曾两次走上这条甬道，都是为了逃离这间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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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恩拉着她的手，重新来到了这里。


    甬道两旁的玻璃幕墙上再次浮动起橙色的微芒，如梦似幻，就像是那厚重的帷幔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汪洋，灿烂温暖的阳光直刺入海底，而周璇现在正是站在深海的隧道之中，向海面张望。


    “幕墙之后是什么？”周璇看向身边的恩。


    “待会阿璇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了岔路口，出口在右边，但是这次恩拉住周璇的手，带她走向左边的甬道。


    这里，是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地。


    恩停在了一面厚重的铁门前，他推开那两扇门扉，黑暗的甬道瞬间大白，有温暖的阳光照出来，有湿润清新的空气涌出来，那决不是阴暗地下室会有的空气和阳光。


    周璇在光亮的刺激下，下意识闭紧双眼，当她再次睁眼时，一副五光十色、沁人心脾的桃源图景铺展在她面前。


    在这间地下室里，竟然有一座明媚温暖的植物园。


    周璇呆怔在那扇明亮的门前，忘记了动作，直到恩拉着她的手走入园中，她才看到那些栽种在泥土和阳光里的植物都是她在植物研究所曾照顾过的植物。


    有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树木，如珙桐、水杉、银杉、望天树等；有姹紫嫣红的花丛，如鸢尾花、金花茶、睡火莲等；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菌菇类，如松茸、松露、虎掌菌、干巴菌等。


    它们被按照各自的习性和种植特点，而划分在不同温度、湿度和光照的种植区域内。


    在这些适宜生长的条件下，竟被照料得比在实验室时还要健康漂亮。


    当年，这些植物都是研究所的采集人员从各地带回的珍稀物种。周璇负责照顾感恩。


    这些植物曾在她悉心照料下生机勃勃，长得茁壮而苍翠。


    如今已过百年，周璇不会想到，这些植物没有在丧尸潮中被毁，反而长得跟她照料时一样好。


    甚至，还在数年间开花结果，生出种子，繁衍得数量更多，种植范围也更广，已经从小小实验室的几张实验台扩大到了一整座种植园。


    周璇抬头，看到了种植园顶部有一盏硕大的暖灯，将这间种植园照得如同白昼、温度适宜。


    “这间植物园的阳光和空气都是人造的吗？”周璇笑着回眸，望向走在她身后的恩。


    “嗯。邓迟先生生命的最后十年一直在试图收集这些珍稀植物，他似乎预料到了灰死病会在全球范围内爆发，所以，他将实验室搬到地下，还将自己收集到的植物都带到这里，用自己的生态舱技术建造了这样一座植物园。


    他希望无论阿璇在什么时候醒来，无论外面是怎样危险，阿璇都可以安然生活在这里，这里不仅有食物、水源、那间跟曾经一模一样的卧室，还有阿璇的理想和希望。”


    周璇指尖是一朵盛开的淡紫色独花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阳光和花香里扇合双翅，落在周璇的发梢。


    她的眼中落入阳光和星碎，抬眸看向恩：“理想和希望？”


    “对，邓迟先生希望，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阿璇都可以安好地活下去，就如同你祝愿他那样祝福你，哪怕……哪怕他已经不在了。”


    “阿璇想要看看那株切尔诺贝利发光藤吗？”


    恩忽然又摇了摇头：“不对，阿璇给它取名为希归。”


    “你……想看看‘希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