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空落感极其短暂，如同精密仪器屏幕上瞬间跳变又恢复正常的异常数据点，很快被系统自带的纠错机制抚平。


    溪冉微微蹙眉，将这瞬间的系统波动归因于近期工作强度过大导致的短暂性能下降。她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清晰的刺激感，让她重新聚焦于眼前的财务报表分析。


    然而，裴西叙筑起的那道冰墙，其影响并非只存在于无形的氛围之中。它开始实质性地体现在工作的每一个环节。


    一周后，关于新兴市场拓展的战略会议上，溪冉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数据分析和预测模型。这份报告她投入了大量精力，模型经过反复验证，自信无懈可击。她站在投影幕布前，条理清晰地阐述着方案，逻辑缜密，数据支撑有力。


    会议室内其他高管纷纷点头，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然而，坐在主位的裴西叙，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他修长的手指间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目光落在投影上，却又像是穿透了那些数据和图表，落在某个未知的虚空。


    “……综上所述，基于当前的市场渗透率和增长曲线，我认为优先切入东南亚市场，将是未来三年内回报率最高的选择。”


    溪冉做完总结陈述，看向裴西叙，等待他的决断。


    裴西叙停下了转笔的动作，钢笔“嗒”一声轻敲在实木桌面上。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溪冉，然后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台机器的输出功率是否达标。


    “模型很完美，数据也很漂亮。”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但是，溪冉顾问，你考虑过地缘政治风险吗？最近的局势，你的模型里权重是多少？还有，当地文化与我们的品牌调性之间的适配成本，你的测算依据是什么？是基于三年前的行业报告，还是有了最新的调查数据？”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犀利，直指方案中那些并非错误、但却可以进一步深化的模糊地带。这不是吹毛求疵，而是站在更高维度上的审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严谨。


    溪冉微微一怔。


    地缘政治风险她并非没有考虑，但权重设置确实相对保守，因为量化这类风险的难度极高。文化适配成本更多是基于宏观数据估算，确实缺乏最新的一手调研支撑。并且，她的数据库里没有地缘政治风险测算代码。在反叛军的时候，四面八方皆是敌人，不存在所谓地缘政治，凌昭也就没有给她导入这些内容。


    “裴总，关于地缘政治风险，我承认当前的权重设置可能存在优化空间。文化适配方面，如果您认为需要，我可以立即组织团队进行定向调研……”她迅速回应，试图弥补方案的不足。


    “我需要的是在提交方案前，这些潜在风险就已经被充分评估并纳入模型，而不是在会议上提出‘可以后续调研’。”裴西叙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她感到一丝残忍。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帘，快速消化着他的批评，大脑已经开始重新构建分析框架，“我会重新调整模型，补充相关数据，一周内提交修订版。”


    “三天。”裴西叙不容置喙地给出了新的期限，“市场不等人。”


    “……好的，三天。”溪冉应承下来。


    会议在一种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高管们鱼贯而出，没人敢对裴西叙的严苛发表议论。


    溪冉收拾着桌上的资料，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正对上裴西叙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


    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但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溪冉怀疑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下一刻，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冰冷疏离，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溪冉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她清晰地意识到，裴西叙不仅仅是收起了那些“无效”的情感表达，他更是将一种全新的、更高标准的、近乎苛刻的工作模式施加于她。这不再是合作，更像是一场考验，一场他作为出题人，而她必须全力应对的挑战。


    这种转变，按道理应该让她感到压力甚至不满。但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那一丝被质疑的不适，她心中涌起的，竟更多是一种被激起的斗志。


    她回到办公室，没有片刻休息，立刻投入工作。调取最新的地缘政治分析报告，联系国际咨询公司获取相关数据，重新构建风险预测模型。高强度、高密度的脑力工作让她暂时忘记了那种微妙的空落感，全身心沉浸在解决问题的纯粹逻辑世界中。


    加班到深夜，整层办公楼只剩下她这里的灯光还亮着。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准备去茶水间冲一杯特浓咖啡。


    经过裴西叙办公室门口时，她发现门缝里透出灯光。


    他还没走。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透过磨砂玻璃门模糊的影子，能看到他正伏案工作，侧影挺拔而专注。


    她想起他白天提出的那些问题，确实切中要害，显示了他超越普通管理者的战略眼光。这种纯粹智力上的交锋和挑战，某种程度上，比她之前收到的那些“不合逻辑”的玫瑰花和下午茶，更能引起她内核的共鸣。


    虽然他的方式冰冷强硬，但指向的目标却是“更高效率”“更优解”。这似乎与她追求的终极目标并不矛盾。


    这个发现让溪冉感到一丝困惑。她无法理解裴西叙行为模式突变背后的情感动机，但却能理解其行为结果在专业领域内的合理性和价值。


    她端着咖啡回到座位，看着屏幕上逐渐完善的新模型，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空落，还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仿佛一台始终在既定轨道上完美运行的超级计算机，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能够真正挑战其运算极限的复杂命题。虽然解题过程可能充满压力，但解开谜题本身带来的满足感，是前所未有的。


    溪冉摇了摇头，将这些混杂的思绪再次归类为因工作挑战性提升而产生的积极应激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屏幕上。


    隔着一堵墙，同样在加班的裴西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


    他当然知道溪冉也在办公室。


    他刻意施加压力，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她，与其说是惩罚她的不解风情，不如说是一种绝望后的另类试探。他想知道，剥开那些冰冷的外壳，在纯粹理性的巅峰对决中，是否能看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波动？哪怕是被激怒，哪怕是感到压力，至少也是一种真实的情绪反馈。


    夜色深沉，两间相邻的办公室亮着灯，两个顶尖的大脑都在高速运转，隔着一堵墙，陷入了一场无声的、由冰冷逻辑和复杂情感共同编织的漩涡之中。


    -


    三天期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溪冉疯狂地汲取、处理、整合着所有能获取到的信息，重新构建地缘政治风险数据库，她甚至将那些模糊不定的国际关系变量，强行纳入她的量化体系。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力，远超她以往处理的任何纯金融模型。变量更多，更不可控，充满了人性的复杂和不确定性。


    但她没有停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驱动着她。她不仅要完成，还要做到极致，做到让裴西叙再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应对考核，更像是一种证明。


    证明她的能力，证明她的价值，证明即使在他筑起的冰墙之下，她依然可以凭借绝对的理性攀登到他所要求的高度。


    -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城市染成橘红色时，溪冉将最终修订版的方案发送到了裴西叙的邮箱。


    发送成功后，她并没有感到预期的轻松，反而是一种高度紧绷后的虚脱感，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期待他的评价，哪怕依旧是冰冷的审视。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即使是她，也感到了明显的负荷。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溪冉睁开眼，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坐姿。


    进来的是裴西叙。


    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她刚刚发送的方案。他走到她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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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溪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裴总。”


    裴西叙没有立刻评价方案，而是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不易察觉的淡淡青黑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似乎有一丝极快掠过的什么，但旋即被更深沉的冷漠覆盖。


    “效率很高。”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溪冉微微颔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但是”。


    然而，裴西叙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出尖锐的问题。他只是将平板电脑放在她桌上，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某一处图表。


    “这个风险传导模型的假设前提，很独特。”他的语气平静，“你引入了‘区域性冲突连锁反应’作为关键变量，并且设定了非线性的权重递增。依据是什么？”


    溪冉精神一振。这正是她方案中最核心、也是最具创新性的部分，是她耗费心血最多的环节。她立刻进入状态，条理清晰地解释起她所参考的国际关系理论、历史案例数据支撑以及她自己构建的预测算法。


    裴西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极其关键的技术细节。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就复杂模型进行专业交流的声音。一个冷静陈述，一个精准提问，气氛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当溪冉解答完他最后一个关于模型敏感度测试的问题后，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裴西叙看着屏幕上那些精妙复杂的图表，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因为投入讨论而眼眸微亮、褪去几分冰冷感的女人。


    他不得不承认，她在专业上的才华，耀眼得令人心惊。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智力交锋，确实能带来一种近乎巅峰体验的快感。


    但也仅此而已。


    他收敛心神，脸上的那一点点因为学术兴趣而产生的微光迅速褪去，重新覆上寒霜。


    “模型逻辑基本自洽。”他最终给出了评价，依旧是克制而客观的，“可以作为决策参考之一。”


    没有赞扬，没有认可，只是一个冷静的、分量有限的肯定。


    溪冉眼底那因为专注讨论而燃起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专业评价，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仿佛期待过更多一点点……哪怕只是一句“做得不错”。


    “谢谢裴总。”她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波动。


    裴西叙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


    “以后这类涉及复杂非量化因素的方案，提前报备，预留足够的研究时间。裴氏不提倡透支性工作。”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上司对下属程式化的关心，为了避免项目风险。但那个“透支性工作”，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溪冉一下。


    他注意到她加班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迅速压下。这一定也是基于效率和风险控制的考量，无关其他。


    “是，我明白了。”她公事公办地回应。


    裴西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溪冉一人。她看着已经熄屏的电脑，久久没有动作。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悄然席卷而来，让她难以呼吸。


    她完成了挑战，甚至超额完成。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可为什么，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比连续加班三天还要疲惫？


    那种感觉，不再像之前瞬间跳变的异常数据点，而像是一种缓慢弥漫的系统低功耗状态，让她对周围的一切，包括她最熟悉和热爱的数据世界，都暂时失去了往日的热情。


    她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刚才裴西叙的手停留过的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她的温度。


    而她精密的大脑中，第一次，无法对这个触碰的物理属性和其引发的内部系统状态变化，给出一个清晰、逻辑自洽的解释代码。


    这种无法解释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