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了破绽。


    她前脚威胁完尉迟玄，蛊虫要宿在他身上一辈子，后脚儿就说出蛊虫寿命至多一二十年，当真是大意。


    好在尉迟玄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面，好像被别处牵去了，根本没在意她话里的出入。


    卫瓴提高一边儿眉头，在黑暗掩饰下，无奈到笑地无声叹了口气，有些话，也就是说起来轻巧，好像没几两沉，不屑一顾。


    实则像夜里一直没停的大雪，早快把棚子压塌了，苦苦举着几根竹竿，还在撑着。


    她披上一件绣花锦衫，将被子掀开，脚踩入秋菊纹织锦履，双手撑在床边儿。


    “你先别急，不会让你等太久了，现在就赴死，我确实有些不甘心。”她的手指抬起，又落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无声敲着床边儿，“没找到万全之策，盲目试蛊，对你也不是好事儿。”


    “其实将灯点上。”她倾身摸上塌柜，“看见光，外面的人才不会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


    “呼——”


    昏暗的房间，一点火突然、毫无预兆亮起。


    习惯了昏暗的环境，一时无法适应光线，虽然并不大，但火焰耀眼，尉迟玄眯起眼，微侧过去头。


    暖黄火光，模糊不稳的边缘，和屋内的黑暗交融在一起，明与暗的界线，离得越近，越难以分辨，屋内的陈设却分明起来，有了明暗双面。


    点上塌柜的烛台，卫瓴吹灭了火折子，旋着盖回竹筒。


    哪还需要做什么引起注意。


    他们两人在屋内说了这么久的话，外面的人早就知道有人来了。


    但一直没听到外面有动静，看来尉迟玄是一个人来的，未带人来，也不知是轻敌，还是自负。


    她早就说过了，她的内帷，岂是随便谁都能进来。


    尉迟玄固为佼将，她散出去那么多的钱财，借出去那么多势，留在身边的也不全是酒囊饭袋，但她今日不是要同他分个高下。


    她素手执起点燃的青铜豆形烛台，起身，不急不缓莲步而去，在尉迟玄身边停下了，亭亭站在那方实木桌旁。


    “我若欠你，我定会还你，不必你讨。”她低首望去。


    顺在一边的及腰长发，遮在随手披于肩头的衫下，抬手端着烛台，昏暗的屋内，人影打在墙上，温婉又大气端庄，如谁家掌家主事的大小姐。


    “明泪潭，你想杀我的时候，说我享了这些年荣华，该知足了，正是因为我从未短过什么，没缺过什么，所以我不屑亏欠于人，你，我更不可能，允许有这种不明不白的瓜葛，我向来最不喜算不清的账。”


    她的玉指裹住青铜烛台，不是很用力，牢固又从容，尉迟玄视线落在上头，听着她划界限的话，谈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好像在一字一句认真地听，又好像当了耳旁风，压根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他一脸无所谓地把胳膊放上桌子，指腹蹭了下眉心，又苦恼又松弛地抬起眉又放下去，掀起眼皮，仰头看过去。


    “你好像。”


    “很怕和我扯上关系？”陈述、平淡地问。


    黧黑的眸子里，像深夜祥和、风平浪静的海面。


    凉凉的陆风却拂过刚被水冲过了的脚面，上面的细沙风干了，窸窸窣窣掉下去。


    烛台无声的光是橙黄的，透出了丝莫名的、悠久的清冷孤寂，慢悠悠地燃，在她衣衫上，和衣领绣得一小排粉红小梅花上跳动。


    卫瓴垂首盯着他的眼睛，她面上没有半分松动。


    尉迟玄兀自收回视线，空气陷入了干燥的宁静。


    桌上的瓷瓶内也插了一枝梅花，和她衣领上的很像，五枚瓣，细蕊，尉迟玄眼神有了丝游离，听见卫瓴继续说，她狡黠地换了话题，如同他没问过。


    “未必能活下来，所以解蛊一事我不能排在前面，你能明白吧？我已经在查续魂蛊了，若你有了什么线索肯告知我，也许能快些，不能万无一失，也总该胜面更大，毕竟解蛊，也不是为了趁机夺了你的命。”


    她将烛台放下，尉迟玄的双眸平移到火光上去，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漠然看向了桌上的红梅。


    烛光镀在他刀削斧刻的脸上，眉弓与鼻梁凸起挺拔，像笔立的峰峦，他落在梅花上的眼神却并不锋利，像河底被水流不断冲刷过的鹅卵石。


    卫瓴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脸，也是烛光下，那次她被捆在他的军帐里，从昏迷中醒来，仰头去望他，现在低着头，静静瞧他沉默地观梅。


    她有时候，能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矛盾，他无法自洽，也并不善于开解。


    卫瓴本是不信尉迟玄的，可是翻尽了书，查了这么久，随着时间一起推移的，除了日益增长的不淡定，还有她越发没底气的自信和侥幸，无论是蛊印、发病迹象、日子、还是她的身体状态，都在指向一条早就摆在眼前的路。


    而且她时至今日也没想出，哪怕是一条微不足道的理由，让尉迟玄去编造出个荒谬故事骗她。


    他们分明相识了短短几月，却仿佛已经纠缠了半生。


    她近乎荒唐地笃定，不需要一点儿支撑和证据地觉得尉迟玄没说谎，她的身体里也出现了两个相驳的人，这场争夺随着他的出现，愈演愈烈，理智和被乱了的心绪，一直在争夺她的主导权，都被她狠狠压下了。


    卫瓴的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忧虑，还有一股无可奈何的躁郁，像月下流过的凉凉江水，尉迟玄看不到的地方，她狠狠皱了下眉，压下的眉，望着他的凤眸里是汹涌波涛。


    “你到凉州到底想干什么？”尉迟玄终于肯说话了，却没看过来，面无表情。


    “虽说你一直在肃国，但对我朝之事知道的不少。”甚至算得上如数家珍，当真算得上好手段。卫瓴原想倒杯水喝，但想到水早凉了，又将壶放下。


    “我也不同你兜圈，我要给杨岳城翻案，我们先各退一步，息戈一段时日，只要我安排好，就跟你走，不会太久，你不愿出手相助，也别挡我的路……我不想，先和你鱼死网破。”


    尉迟玄沉寂的眼底莫测，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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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知道什么的，卫瓴看向面前的虚空，从他当初诱杀劫营之人，在马背上字字句句诛她心的那些话，就可见一斑。


    她后来俞剖心，俞去深思他当初的话，去抽丝剥茧。


    孟子云，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肃军能一举攻下青州，与杨家的下狱脱不了干系，内空而外有劲敌，才是败了的根本。


    “这不是你需要费心的事儿。”


    尉迟玄的手伸向卫瓴刚放下的茶壶，握住茶壶把手，手指骨节分明如竹，提起壶。


    “为什么？”卫瓴的视线落在茶壶上。


    为什么？难道还需要他来解释吗？当初守家卫国未尽大用，现在昭国苟延残喘，再难翻身，莫说正名，就是杨岳城又活过来又如何，能让昭国恢复往日荣光？


    况且杨家至此已算是绝了，侥幸活下来的两个孤立无援，当初杨岳城都没护住家，他的孩子都跟他一个愚忠的德行，沃壤只是早晚的事儿。此案与她并无利害关系，设身越深越是自扰，徒增劳顿。


    就算她真能从那些人手里把这案翻了，又有什么用。


    就为了个名声？


    这种用来捆人、奴人的绳索？


    他往茶杯内倒了一杯水。


    卫瓴闻言微嘲地勾起一边儿嘴角，一只手摁上桌面，低头不悦瞧他。


    尉迟玄这句问话真是无礼、冒犯得紧。


    “你是觉得不必，觉得我做不到，还是觉得早早寻个人嫁了，才是我该干，该费心的事儿？？”讽刺、微愠。


    她自小就烦所谓的应该，那份规训从未消停，仿佛要跟进墓里去，谁定下的，又是谁允的。


    不是她需要费心的事？


    窜火挑事儿得很！


    尉迟玄站起身，与卫瓴追随而来的视线对上，微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激动得发丝都掉到了身前，尉迟玄撩起自己的袍子，从衣袍下摆内的暗层里抽出匕首，眼神最后在她面上停留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执杯转身去了屋内唯一的暖炉旁。


    “我身边没有哪个女子，她们是为了早早嫁人活着，你想多了，再说，你想干什么，我的三言两语，有何好让你这么上心的。”他边用匕首挑开炉盖，边淡淡地说，炉里面没有明火，快要熄了。


    卫瓴在他身后微愣住。


    尉迟玄拿起灰押，将燃尽的炭灰收入旁边的陶瓷容器，被盖住的旧炭露出来，红光变盛，置了一块新炭在旧炭旁，他直起身，却并没回头。


    “打了一手好算盘，被算计的尚没动，你先坐不住了，你这样儿，珠子还怎么拨得稳。”茶杯架在匕首上，匕首横在了炉上。


    卫瓴无言地看着他，尉迟玄转过来身，轻扫了下手心，抬起头，眼神一下落进她定定凝他的眼里，他的眉头轻轻一抬。


    疑惑地问，“怎么？你没有要追加的筹码？你现在提的条件……”


    “我不太满意。”他淡淡、松弛地摇了下头。


    卫瓴睁大眼，他愿意松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