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班宵夜
作品:《潮汕三姐妹》 黄佩珊的目光扫过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绿色电路板,
那些细密的铜箔走线、
芝麻粒般的电阻电容,
在她眼里并非冰冷的元件,
而是一个个等待连接的生命节点。
她想起十八岁的弟弟黄家栋,
他是蛇口码头跑国际航线的年轻船员,
上次探亲带回来的几本皱巴巴的香港《无线电技术》杂志。
杂志里那些复杂的电路图,
那些关于“集成电路”“微处理器”的介绍,
像一扇窗,
让她窥见了一个远超眼前这单调焊接的世界。
*技术突围……*
她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
瞬间又熄灭在流水线单调的节奏里。
下工的铃声像是救赎,
刺破了车间的沉闷。
女工们如同退潮般涌出巨大的铁门,
涌向那片由几栋灰扑扑筒子楼组成的宿舍区。
黄佩珊她们的宿舍在二楼尽头。
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香皂味和饭菜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
挤着四张双层铁架床,
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
墙壁斑驳,
贴着几张83版本《射雕英雄传》的海报,
边角已经卷起。
“哎哟喂,累死老娘咯!”
王春红第一个冲进去,
把工帽往自己下铺一甩,
整个人瘫倒在硬板床上,
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狗日的张秃子,今天又找茬!”
“梅子,下次他再凶你,你就学我,直接吼回去!怕他个铲铲!”
李远梅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下铺,
拿起床头的搪瓷盆:
“红姐,我……我去打水。”
声音依旧细细的。
“快去快去,多打点!一身汗臭死了!”
王春红挥挥手,
又冲着正在脱工衣的黄佩珊和刘秀英喊,
“珊珊,刘秀英,快滴啦,食宵夜去,饿扁了!”
刘秀英已经麻利地换好了自己的碎花布衫,
正在整理床铺,
把洗得发白的床单抻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就嚟(就来)。”
她应道,
声音平静。
她的床铺是上铺,
永远是最整洁的,
床头挂着一个手工缝制的、
装着家乡泥土的小布袋。
黄佩珊脱下沾满塑料味的蓝色工衣,
露出里面洗得有些透的白色背心。
她走到自己靠窗的上铺,
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弟弟家栋上次带回来的那几本《无线电技术》杂志和一个小笔记本。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画着她对厂里一些设备电路的理解,
还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改进想法。
她珍惜地摩挲了一下封面,
才把它们放回原位。
“珊珊,又看你弟给的‘天书’啊?”
王春红在下铺翘着二郎腿,
“那些鬼画符,看得脑壳痛!”
“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晚上吃啥子,食堂那猪食,看到都饱了!”
“阿红,莫乱讲,珊珊看的是技术,有用的。”
刘秀英已经整理好,
拎起了自己的热水壶。
“有个锤子用!”
“在这破厂子,焊到死也就是个女工!”
王春红撇撇嘴,
但也跟着坐起来拿热水壶,
“走咯走咯,再晚点就要饿死了!”
四人拿着水壶下楼。
公共盥洗室和水房里早已人满为患,
排着长队。
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黄色,
水流细小。
女工们叽叽喳喳,
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
抱怨着工头的刻薄、
饭菜的难吃、
加班的辛苦。
“让让!让让!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一个高壮的东北女工蛮横地插到黄佩珊她们前面。
王春红眉毛一竖:
“喂!排队啊大姐!叽里呱啦叫什么?!”
“排队?老娘站这就是队头!”
那女工回头瞪了一眼,
一脸横肉。
李远梅吓得往后缩了缩。
刘秀英皱了下眉,
没说话。
黄佩珊拉住要冲上去理论的王春红,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嘈杂:
“阿姐,后面排队的姐妹都看着呢。”
“为咗争呢一盆水,闹到工务处,大家脸上都唔好睇。你讲系唔系?”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插队的女工。
那女工被黄佩珊看得有点不自在,
又看看后面确实有不少人不满地盯着她,
悻悻地哼了一声,
倒也没再强行霸着水龙头。
打完水后,
四人就来到东门步行街吃宵夜。
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绒布,
沉甸甸地压在东门步行街上空。
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投下斑斓倒影,
炒米粉的香气、
烤生蚝的蒜香、
铁板鱿鱼的滋滋声,
在晚风里酿出浓稠的烟火气。
此刻的东门步行街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
在夜色里彻底活了过来。
霓虹灯牌是它斑斓的鳞片,
“炭火烧烤”
“温州鱼蛋粉”
“阿婆牛杂”
“隆江猪脚饭”
“江西小炒”
“潮州牛肉火锅”
……
赤红、惨绿、荧蓝的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在攒动的人头上流淌。
空气浓稠得能拧出油,
煎炸的滋啦声、
锅铲碰撞的哐当声、
摊主拉客的吆喝声,
显得热闹非凡。
黄佩珊四人挤在窄巷口一个牛杂摊的塑料凳上,
围着一张小矮桌。
桌子油亮发黑,
桌腿下垫着两块红砖才勉强稳住。
一口大铝锅架在蜂窝煤炉上,
深褐色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
大块牛肚、牛肠、牛肺在浓汤里沉浮,
萝卜吸饱了汤汁,
上下翻滚。
看着就很有食欲。
“老板,四碗牛杂,萝卜多滴,再加份面筋!”
王春红声音脆亮,
盖过了周遭的嘈杂。
她熟练地掰开一次性木筷,
互相刮掉毛刺。
“好嘞!”
老板是个精瘦的潮州黄伯,
脖子上搭条看不出原色的毛巾,
应声麻利地操起长筷,
从翻滚的锅里精准夹出各色牛杂,
拿出剪刀,
霍霍几下,
分入四个豁口的粗瓷大碗,
再浇上滚烫的浓汤,
撒一把翠绿的香菜末。
热气和香气轰然腾起。
李远梅小心地吹着碗沿的热气,
小口嘬着汤,
苍白的脸被热气熏出一点红晕。
“红姐,珊姐,英姐,”
她声音细细的,
带着浓厚的湘西口音,
“今天……多谢你们。”
她上个月刚来,
还没适应电子厂繁复单调枯燥的工作,
今天又挨了骂,
心情更差了。
但是没办法,
家里……
一想到家里,
李远梅的眼圈就红了。
“谢个锤子,客气啥!”
王春红夹起一大块颤巍巍的牛肚塞进嘴里,
烫得直哈气,
含糊不清地说,
“那死秃子就系欺软怕硬!”
“下次他再吼你,你就吼回去!”
“怕他个锤子!哎呦……好烫!”
她灌了一大口的北冰洋汽水,
“要我说,这破厂真不是人待的!“
“工钱少得可怜,规矩多过牛毛,张秃子那狗东西还天天找茬!”
“我老汉在老家工地上,都比我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