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缝补工装
作品:《潮汕三姐妹》 林秀珠没有解释,
她拿起针线包,
穿针引线,
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她先用细密的针脚将破口边缘的毛糙处小心地内折缝合,
使其平整。
然后,
将那片靛蓝色的“玉兰花”覆盖在破口上,
沿着叶片的自然轮廓,
用几乎看不见的藏针法,
一针一线,
稳稳地缝合在工装上。
棚内光线昏暗,
她低着头,
纤细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
在粗硬的工装布料间灵巧穿梭,
神情专注而宁静。
缝合完毕,
她拿起那个搪瓷缸,
将里面残留的一点温开水倒掉,
又从角落里找到一个生着锈斑的小铁罐。
她往里倒入一点清水,
然后打开一个蜡纸小包,
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深蓝色的粉末,
那是用靛蓝草根反复浸泡、沉淀、发酵制成的靛泥晒干研磨的。
粉末落入水中,
并未立刻溶解。
林秀珠用一根捡来的小木棍,
耐心地、
一圈圈地搅动。
水色渐渐变深,
由浅蓝到墨蓝,
一股极其淡雅、
却又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特有气息的草木清香,
在混杂着机油和霉味的棚子里悄然弥漫开来。
陈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
好香!
但是不刺鼻。
这味道,
和他平时在布店闻到的那些怪怪的化学染料味,
完全不同。
它不张扬,
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林秀珠用指尖蘸了一点染液,
在那块靛蓝色的补丁边缘和与之接壤的、
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布料上,
轻轻涂抹、晕染。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
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靛蓝的汁液迅速渗透进棉布的纤维里。
“要……要等一阵,颜色才‘活’起来。”
她抬起头,
对看得入神的陈伯解释了一句,
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将染好的部分放在一旁通风处,
又拿起针线,
在“玉兰花”补丁的叶脉处,
用稍深一点的靛蓝线,
绣上几道简洁而有力的纹路。
时间在针线的穿梭和染液的微妙变化中流逝。
当林秀珠咬断最后一根线头,
并将那件工装外套提起来时,
陈伯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道狰狞的破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深沉而饱满的靛蓝色“玉兰花”,
如同从洗旧的蓝色工装上自然生长出来。
边缘被她用染液精心晕染过渡,
与旧布料的颜色浑然一体,
丝毫看不出突兀的拼贴感。
叶脉的绣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
赋予这片“玉兰花”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原本破败的工装,
因为这匠心独具的补丁和染色,
竟焕发出一种粗犷中透着别致的独特韵味,
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灵魂!
“靓……靓过新做嘅啊!”
陈伯接过衣服,
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细妹,你……你这手艺……神了!真是神了!”
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这件焕然一新的工装,
在狭小的棚子里局促地转了个圈,
又低头不停地摩挲着那片“玉兰花”,
爱不释手。
就在这时,
几个同样穿着工装、
准备去上工的潮汕同乡路过杂货棚。
其中一个眼尖的,
一眼就看到了陈伯身上的变化。
“哇!陈伯!件衫翻生得咁靓嘅?边度整嘅?”
他凑近一看,
立刻被那片独特的靛蓝补丁吸引了,
“咦?呢个色……好正!”
“边位师傅嘅手笔?介绍下嚟帮我都整件啦!”
另外几个工友也围了上来,啧啧称奇。
他们都是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活的搬砖人,
衣服破损是常事,
有婆娘的就随便缝两针凑合,
没婆娘的干脆就不搭理,
当做没这回事,
实在太破了就扔了换新的,
哪里见过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修补?
“就系呢位细妹帮我补嘅!”
陈伯挺了挺胸脯,
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把局促的站在棚子角落的林秀珠推了出来,
“佢系我哋潮州嘅女仔,裁缝和染布嘅手艺都顶呱呱!”
几双带着汗渍、布满老茧的手伸过来,
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陈伯袖肘上那片靛蓝的“玉兰花”,
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和独特的色彩。
“细妹,你真系犀利!”
“系啊系啊,呢个颜色真系好睇,又实净!”
“能帮我补补裤脚呗?我给你钱!”
一个带着东北口音的男人说道,
“我这件背心刮烂个洞,帮我弄弄嘛妹子!”
这个工友的腔调就带着浓郁的陕西特色。
来深圳打工的不仅有潮汕人、客家人。
还有很多五湖四海的外省人,
小小的杂货棚角落瞬间被这群热情又带着点急切的工友围住了。
林秀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脸颊微红,
但心底那股被认可的暖流却让她眼睛亮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一张张朴实的、
带着期盼的脸,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多……多谢大家睇得起。”
她清了清嗓子,
努力让自己的潮汕口音普通话清晰些,
“我……我冇咩专业嘅工具,就系带咗啲自己染嘅布同针线,”
“如果大家唔嫌弃,我可以帮大家补补衫。”
“价钱……大家睇住俾,”
“或者……或者有啲碎布、剩饭剩菜俾我,都可以嘅。”
她话音刚落,人群立刻响应:
“得得得!冇问题!”
“碎布我哋仓库大把!”
“细妹你先帮我补背心!”
就在这时,
一个庞大的身影挤开人群,
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闯了进来,
正是昨天那个凶神恶煞的胖大婶——阿兰。
她叉着腰,
粗声粗气地嚷道:
“喂!干锤子哦?”
“这么多人围到这儿不上班啊?”
“信不信我跟威哥说!”
工友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胖大婶阿兰的泼辣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
胖大婶的小眼睛被她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
但是依旧不影响她的眼神像机关枪一样扫射每一个人。
当她的小眼睛
扫过陈伯身上那件焕然一新的工装,
最后定焦在袖肘那片精致得不像话的靛蓝“玉兰花”时,
嚣张的气焰像被针戳破的气球,
“噗”地一下瘪了大半。
她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小小的眼睛里放射出大大的光芒。
肥婆也是女人,
女人就没有不爱美的。
“陈……陈有良?”
阿兰的声音低了八度,
带着浓浓的川音,
“你这件衣服………哪个弄的哦?”
“这么巴适!”
陈伯得意地扬了扬袖子:
“就系呢位潮州细妹咯!”
“阿兰,人哋手艺真系冇得弹!
“你睇下,烂成咁都救得翻,仲靓过新嘅!”
阿兰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被围在中间的林秀珠身上。
小姑娘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尘土的碎花衬衫,
抱着那个格格不入的红蓝白胶袋,
但此刻她站得笔直,
眼神清澈,
带着一种沉静的底气,
和昨天那个惊慌失措、
满身狼狈的“盲流”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