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005

作品:《我和殿下势不两立

    暮钟敲响,霞红漫过半边天。


    两个时辰前,苏叶柒曾和胡月一道去过安王的青梧宫,传事女婢说安王不在宫中,二人铩羽而归。


    菅姑姑遣来的小太监叩门时,苏叶柒正在练字。


    “苏女史,”小太监躬身行礼,“掖湖捞出一具尸体,菅姑姑让您与胡女史同往录事。”


    雀头笔猛然坠地!


    尸体分明已被运出宫外,还有旁的尸体?


    窗外忽掠过一阵躁热的风,将墨迹未干的宣纸掀得哗啦作响。


    苏叶柒与胡月肩挎墨匣来到掖湖时,栈桥上挤满了人。


    禁军郎冷铠肃面,将看热闹的宫女太监们隔在外围。太医署的医正们挤在最里处,药箱磕碰声与窃窃私语混作一团。


    有个小宫女被挤至栈桥边上,一脚挪空,眼看要跌落湖中。


    “小心。”苏叶柒顺势扶了一把,才免了又一场热闹。


    暮夏的掖湖,原是极美的。芙蕖满堂,层层叠叠的碧色间偶有早凋的粉瓣坠下。只是此刻,本该清雅的荷香被腐臭压得无影无踪。


    穿过人群,来到最前边,苏叶柒看到尸体已被打捞上来,搁在草席上,尸体被白布盖着,看不到脸。她盯着白布隆起的轮廓,脑中“轰”一声炸开,心跳如擂。


    几个小太监正绕着尸身撒石灰,细白的粉末在空气中飞舞,悄然沾上她的裙角。


    苏叶柒浑然未觉,只死死盯住白布透出的轮廓,越看越像她刺入短刀时,侍卫最后蜷曲的姿势。


    湖风忽掀白布一角,她猛地攥紧墨匣肩带,指骨泛白。


    “苏女史?”胡月轻扯她袖角,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落在她血色尽失的面上。


    苏叶柒僵硬地摇了摇头:“无碍。”


    “往后些罢,”胡月将她往后带了带,“你出身尊贵,哪见过这个。很快的,待医正勘验完,录事一了,就会被烧个干净。”


    “烧?”苏叶柒很惊诧。


    胡月一点头,压低声音解释,“这深宫里头,捞出具尸体算不得大事。总不能叫这尸气,冲撞了贵人们的金尊玉贵。”


    “早点儿烧了,大家伙儿都清闲。”


    顺着她的视线往远处看,就见远处已有禁卫郎抬着桐油木架候着,只待一声令下。


    苏叶柒的心慢慢落下来。


    她自墨匣中取出笔墨纸砚,胡月展开折叠小案,二人跪坐在蒲团上。医正带上羊肠手套,跟在他身边的小医正点燃艾柱熏走蚊蝇。


    见他们准备就绪,禁军郎一把揭开白布,尸体暴露在空气中,顿时恶臭愈发浓郁。


    苏叶柒呼吸一滞,瞳仁猛地收缩如针,映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尸身早已腐溃面目全非,尚有蛆中在溃处蠕动,已然辨不出是何人。但她就是认出,是那个恶徒。


    绾夫人不会骗她。可为何,运出宫的尸体又回到了掖湖。


    似乎有泥沙灌进脑中,她越是挣扎着想弄明白,思绪就越是混沌。


    “啊!”


    终于有人忍不住,一声惊呼从人群中响起,如石子投入静湖,霎时激起千层浪。人群中骇叫此起彼伏,撕碎了掖湖今日的宁静夕暮。


    一股腥甜猛地从肺腑冲上喉间,倒是让苏叶柒清醒几分,她硬生生咽回去。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绝不能惧,不能认罪。


    不能死,她不能死。


    “扰人清净。”男人的声音传来,漫不经心的懒散。


    声音不大,却又裹着威压,慑得诸人立时噤声,空气都跟着一寒。


    男人自风亭走出,一手拎着翠玉酒壶,儒白阔袖长衣垂落如流云,腰间玉带系得松懒,衣袂随着步履翻飞。


    这般穿着虽是素净,然霞光灿灿,映在那张脸上,秾丽到叫人挪不开眼。


    苏叶柒的目光就落在这张脸上,怃然、钝漠,刮不起一丝情绪。


    沉檀香逐渐浓郁,混着清冽酒香漫过来。她望着那双越来越近的桃花目,这个男人是住在掖湖吗,每次都有他。


    禁军首领脸上一骇,单膝跪地的动作利落干脆,“禁军队率许职参见安王殿下。”


    “参见安王殿下。”在场禁军齐齐朝来人行礼。


    安王,是萧衍。


    苏叶柒跪坐着的双膝突然发麻,众人齐刷刷跪地行礼的声响,在苏叶柒耳中像是隔了层厚重的纱。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屈膝的,起身时更似提线木偶,唯有视线死死钉在那人面上。


    这是苏家要她务必远之的人,萧衍。


    可真是荒唐至极。她不仅没有远之,还阴差阳错与他纠缠数日,甚至与其做了笔交易。


    胸腔里是被愚弄的愤怒,她竟有些想笑,唇角就慢慢扬起来,像是薄胎瓷上勾的那笔青花,线条柔轻,却不见温度。


    笑得太古怪。萧衍眉峰轻挑,停在栈桥折转处,不再近前,“何事喧哗。”


    许职走近低声禀述。而后朝着人群一声高喊:“除咯医正跟录事女史,闲杂人等统统给老子爬开!”


    这蜀音,苏叶柒又想笑了。


    瞧热闹的宫女太监如鸟兽散去,地方瞬时宽敞许多。


    她和胡月重新跪坐在蒲团上,研墨展纸,一应准备,平静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胡月低低一声叹,“一时半会儿怕是烧不得了,又要赶不上晚膳了。”


    医正弯着身子正细细勘验。


    苏叶柒端姿执笔,低眉往地上撩过去,正好医正翻动尸身,泡胀的脸突然转过来,瞬时四目相对。


    素帕立即掩住唇鼻,喉间涌上的酸苦被硬生生压下去。


    这是一张面目尽毁的脸,根本辨不出此人真实样貌。她忽然想,这真的是她杀死的那个人吗?


    越看,反而越不确定了。


    正想走近去看,胡月“腾”地起身,朝尸体扑过去,“哥!”


    两个禁卫郎眼疾手快把人拦住。


    苏叶柒猛地睁大了眼,思绪具散,眸里只剩惊诧。


    “放开我,让我过去。”胡月疯了一般挣扎着,“哥,那是我哥啊…”


    禁卫郎四目相接,又为难的看着许职。许职只好往折角处看过去。


    “聒噪。”萧衍抱臂倚着灯柱,眉宇间具是不耐,“拖下去。”


    “是!”许职领命,指出两个禁卫郎拖着胡月离开。


    “我不走!”胡月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禁卫郎,抱着栏柱跪倒在地,“求殿下开恩,让臣女留在此处,求殿下让臣女留下。”她的声音弱下来,只剩额头一下下磕在地上的“咚咚”声。


    萧衍仰头灌下一口酒,有酒液顺着他锐利的下颌滑下,洇湿儒白衣襟。


    “你说呢?”他突然看着苏叶柒,脸上挂着点笑,饶有兴致等着她回话。


    苏叶柒皱了皱眉,压住心中怨怒。


    胡月赶紧望过来,她就看到胡月额上血珠顺着鼻梁淌下。


    她起身行礼,像是从无纠葛:“臣女回殿下话,胡女史受命前来录事,若尸体当真是她兄长,理应避嫌。”


    她顿了顿,看着胡月温和一笑,“不过,若此人当真是她兄长,她理应在此为家兄敛尸。”


    “哦?”萧衍漫不经心晃动酒壶,唇角挂着一抹玩味笑意,“本王就依你所言。”


    许职用复杂的眼神打量苏叶柒一瞬,抱拳领命。胡月噤声,跪倒在尸体旁低泣。


    萧衍眼帘半垂,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人既泡成这般模样,”话音拖着长调,眼风斜扫向苏叶柒:“你如何认得出是令兄?”


    这话分明是替苏叶柒问的,每个字都戳在她疑窦上。


    “兄长养我含辛茹苦,我如何识不得!”胡月情绪激动,“纵是化成灰,我也能从灰剁里把我家兄长捧出来。”


    一抹泠冽眸光扫去,胡月噤声。


    须臾,她低声道:“我家兄长左眼不能视物。”


    此时,医正做完尸检,脱下羊肠手套朝萧衍走去,躬身行礼道,“启禀安王殿下,尸体左眼腐黑,确实生前已坏。”


    胡月昏倒在尸身旁。苏叶柒僵硬地站着,霞红似火,烧进她的眸里。


    左眼是被痨病鬼的竹筷刺穿的。这就是她杀死的侍卫。


    苏叶柒又想笑了,胡月说她的兄长仁善、胆小,她忽而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开始不真实。


    医正继续道:“此人是重伤落湖后溺亡。”他犹豫着看了眼萧衍,用唯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继续道,“尸身上有黑鹰刺青,敢问殿下,此事可需禀报圣上?”


    萧衍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微臣陈听泉,曾是敬王府的府医。”医正态度谦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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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卑。


    萧衍眸色沉沉,凝着陈听泉板正的脸,半晌,才移开视线,朝许职略一颔首。许职不动声色悄然退开往御书房疾奔而去。


    霞光退去,夜色渐浓,掌灯女侍提灯前来,八角羊皮风灯被逐一点亮,灯火烁烁,沿着栈桥辗转而去。


    胡月已经醒来,跪在尸体旁低声啜泣。


    苏叶柒跪坐蒲团,并没有过去劝慰,哀泣声钻进耳朵里,冲撞着她坚硬的心墙。


    她朝胡月望过去,心生愧意吗?


    不,苏叶柒敛眸,死的非是血脉至亲,是凶煞恶棍,自己不过是迫不得已下的顺势而为,也只是想要活命。只是恰好,恶棍的家人和自己有些微末交集罢了。


    痨病鬼拼死护她,那身破烂布衫被血浸透,他该多疼啊。凶手临死之际,可不曾忏悔。


    搁下雀头笔,青宣上墨迹渐干。


    余光里,萧衍正灌下一口酒液,儒白衣袂被湖风掀起又落下。


    执笔录记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她素来懂得审时度势,逆势之中,借风使船不可耻。


    苏家虽嘱她远着萧衍,可如今事已至此,纵是要斩断牵扯,也要眼前风波平息后再作计较。


    谁叫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呢。


    只是眼下,医正验尸已结束,录记也已完成,他为何不让大家散去,她心头忽的掠过一丝狐疑。


    三声击掌拍碎沉沉夜色,圣驾至。


    苏叶柒随众人一同伏身行礼,膝头触地的刹那,终于掩不住眼底疑云,今上突然驾临掖湖,会有这般巧合?


    “见过父皇。”萧衍拎着酒壶稍一低头。


    皇帝睨他一眼,俯身亲手扶起为首的医正:“是你啊,听泉。”语调随性亦如旧年,“上回你为朕请脉,还是在敬王府。”他扫过跪着的诸人,蔼声道:“都起身吧。”


    陈听泉深深一揖,“陛下垂询,微臣惶恐,臣医术浅薄,怎敢妄断圣体安康。今既司职验尸,自当竭尽所能。”


    皇帝忽的笑开,眼尾绽出深浅不一的纹,“听泉如今倒是胆气见长,可验出什么门道?”


    “回禀陛下,今从掖湖捞出一具男尸,但其腐毁严重,微臣从尸体身上的衣服推断,死者是宫中侍卫。”话间,他的目光在尸体上一顿,破成褴褛的衣衫豁开,惨白的尸身上刺青格外显眼。


    皇帝目光循着望去,眼底倏地一暗,君臣视线皆是一触即分,俱缄口不提刺青之事。


    苏叶柒不解这短暂的静默,眼风向萧衍扫去,见他负手而立,酒壶随着腕骨轻晃,眸中噙着莫名的兴味,像是在赏一出戏。


    而皇帝不顾多人相劝,踱近尸体,胡月本就在哭自家兄长,她跪行数步,伏地而拜,额心贴于手背。


    “臣女与家兄出身寒微,幸蒙陛下仁德,不弃鄙贱,方有我兄妹入宫效命的机会。”


    她直起腰时眼眶红肿,还有泪兜在眼眶里:“今兄长死得凄惨,臣女斗胆求个真相。”


    苏叶柒不动声色注视着她,方才还惊惶悲泣的女子,转眼就能在御前陈词条分缕析。连兜在眼眶里的两泡泪,都颤得恰如其分。


    纯白色如何在宫里活下来呢,倒是自己天真了。


    大太监张威惯能揣摩圣意,亲自扶起胡月。


    “皇兄在世时,常教导朕,民为贵,社稷次之。”提到先太子,皇帝的声音沉缓,他垂下眼皮极为感伤,“大夏子民皆是朕子,无分轻重,侍卫的命也不该被如此糟践,晗之,此案交由你主审,务必查明真凶,还亡者一个公道。”


    身着靛青官服的年轻人从皇帝身后走出,抱手领命,“臣领旨。”


    苏叶柒借余光看去,这便是谢家嫡子谢玉,不过二十二三,已任大理寺少卿。他眉宇清明,温润端正,中正荐他入朝时,誉其温良恭俭,是为一品。


    做完安排,皇帝转身要走,忽而掠过周身酒气的萧衍,遂顿住脚步,凝目视之,男子眉目秾丽,睫若鸦羽。


    他的眸里忽地划过几许恍惚,但很快恢复如常,“行舟随军三载,京中政务难免生疏,既已归京,当早日入朝理政。”他抬手点向萧衍,“你为副审,与晗之一道审理此事。”


    原来是这般。


    苏叶柒低眉紧紧咬住下唇,他在此不是巧合,今上来此更不是巧合,他来此是为主动请审。


    从初见就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