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舟一头撞进了这间气氛微妙的屋子。


    赵虹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一脸的嫌弃。


    “我说小陈同志，你这看着……还没我弟弟大呢。钱老让你来干嘛？帮我们林姝磨墨吗？”


    陈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一个趔趄，怀里的书本散落一地。


    他慌忙蹲下身去捡，脸涨得通红，视线死死地钉在地上，半天憋出一句：“我……我会算题。”


    “算题？你能算什么题？鸡兔同笼吗？”


    赵虹被他这副狼狈又较真的样子逗乐了。


    “行了，赵虹，你少欺负人家。”


    林姝开口，话里带着笑意。


    她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年轻人，心里却一片清明。


    钱学深不会派一个无用的人来。


    这个叫陈舟的年轻人，看着木讷，但他腋下夹着的那摞书，却不是普通人能看懂的。


    《量子力学导论》、《流体力学》、《复变函数与积分变换》……


    每一本，都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科技理论。


    “陈舟同志，欢迎你。”


    林姝朝他笑了笑，“我这里确实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陈舟的脸更红了，他飞快地推了推眼镜，依旧不敢与人对视，小声说：“不敢当，是……是学习。”


    陆津言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这个叫陈舟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和林姝相似的气质。


    一种属于天才的，纯粹的，甚至是有些偏执的气质。


    下午，实验楼。


    那份由林姝画出的“赫兹”信号发生器图纸，被放大，贴满了整个会议室的墙壁。


    钱学深和一众专家，围着图纸，已经讨论了整整一个上午。


    气氛凝重如铁。


    “不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摇着头，满脸愁容，


    “林专家的这个构想，理论上是完美的。但是，要实现它，我们需要一种能承受超高频震荡的特殊合金。这种合金的配方，别说我们，就是苏联人，也未必掌握。”


    “还有这个，”


    高工指着图纸上一个极其复杂的线圈结构，“这个线圈的绕制精度要求太高了，误差不能超过一微米。我们现有的车床，根本达不到这个精度。”


    一个接一个的技术难题被提出来，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


    刚刚才被点燃的希望，转眼就要被无情的现实浇灭。


    就在这时，林姝带着陈舟，走了进来。


    “钱老，各位专家。”


    林姝在轮椅上微微欠身。


    “你来得正好。”


    钱学深看到她，那双总是深邃的眼，此刻也带着几分疲惫，“我们遇到了麻烦。”


    他将那些技术难题，一一向林姝说明。


    林姝静静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她知道，这些专家说的，都是事实。


    她脑子里的知识超越了时代，可这个时代的工业基础，却远远跟不上她的设想。


    空有屠龙之技，手中却无利刃，这才是真正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甘与无力。


    “或许……”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个从进来后，就一直缩在角落里，抱着书不敢说话的年轻人。


    是陈舟。


    他被这么多道目光钉在原地，脸瞬间涨红，推了推眼镜，声音细不可闻。


    “我……我昨天晚上，看了林专家的图纸……我……我用了一个……笨办法，算了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各种公式的稿纸。


    那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却又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


    “关于那个……特殊合金的问题。我们……我们或许可以不用一体成型的合金。”


    他的声音发抖，思路却异常清晰。


    “我们可以用……用多种现有材料，通过……通过特定的晶格结构进行层压和烧结。利用不同材料之间……之间分子力的相互作用，来抵消高频震荡带来的金属疲劳。”


    “至于那个……线圈的精度问题。我们……我们确实造不出那么精密的机床。但是……但是我们可以反过来想。”


    “我们可以用……用两束……或者多束激光，进行……进行干涉。利用激光干涉产生的……产生的驻波，在材料表面，刻蚀出我们想要的……想要的纹路。”


    他一口气说完，脸已憋得通红，抱着稿纸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天马行空的设想，给震住了。


    层压烧结？


    激光干涉？


    这些词，他们听都没听过！


    “胡闹！”


    一个老专家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纸上谈兵！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


    “是啊，激光干涉？我们连稳定的激光源都没有，还谈什么干涉？”


    质疑声，此起彼伏。


    陈舟被这些前辈们批得头都快埋到胸口里了，那张本就通红的脸，此刻更是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陈舟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角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舟同志，”


    林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个瑟缩的年轻人身上，“请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听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喧闹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鼓励，像一道光，精准地照在了陈舟身上。


    “都给我闭嘴！”


    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紧随其后，让所有刚刚平息下去的杂音，彻底消散。


    是钱学深。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陈舟身边，拿起了他手里那叠厚厚的稿纸。


    他一页一页，飞快地翻看着。


    越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就越亮。


    越看，他那握着稿纸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天才……真是个天才……”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激动与狂喜。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快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这些……这些算法，这些公式，都是你自己推导出来的？”


    陈舟迎着钱学深的目光，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林姝，才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小声说：


    “不……不是。是……是林专家的图纸，给了我……我灵感。我只是……只是把她的思想，用……用数学的方式，又算了一遍。”


    钱学深转过身，看着那些还一脸错愕的老专家们，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看看！都给我好好看看！”


    他将那叠稿纸，重重地拍在会议桌上，“你们一个个，都是搞了一辈子科研的老专家！脑子都僵化了吗？！”


    “遇到问题，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就知道说‘不行’，说‘做不到’！”


    “新思路，新方法，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把它当成胡闹！”


    他指着那叠稿纸，声音痛心疾首。


    “这些推导，这些公式，是建立在数学和物理定律上的！它不是空想！”


    他声音里的怒火与失望几乎要喷涌而出，“我们搞科研，不是为了守着那点旧知识当宝贝，是为了用理论和实践，去开创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如果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我们还配叫科研工作者吗？！”


    他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钱学深没再理会他们，他走到林姝面前，那双眼里，是棋逢对手的欣赏与激动。


    “好家伙！我只当是给你派了个好苗子，没想到你转手就给我点了块金！”


    钱学深看着林姝，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丫头，你这眼光，比你画的图纸还厉害！”


    林姝笑了笑：“我可没这个本事，是陈舟同志自己肚子里有货，更是钱老您慧眼识珠。”


    陆津言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切，心头掀起巨浪。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她坐在轮椅上，身体孱弱，但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比会议室里所有的灯光加起来还要璀璨。


    那是智识的光，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她——一个在截然不同的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战神。


    一股强烈的骄傲与与有荣焉的情感席卷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仅仅是为她守好后方，让她能毫无顾忌地，去征服那片属于她的星辰大海。


    “好！好！好！”


    钱学深连说三个“好”字，“这个陈舟，我要了！从今天起，他就是你‘赫兹’项目组的，第一位成员！”


    他转头，看着那个还一脸懵懂的陈舟，声音洪亮。


    “小子，敢不敢，跟着我们这两个‘疯子’，干一票大的？”


    陈舟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科学巨匠，又看了看那个坐在轮椅上，对他露出鼓励微笑的女人。


    他推了推眼镜，挺直了脊梁。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