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了这半宿的风雪，冷已经浸入了骨子里，得了旨，萧朔撑着已经发麻的双腿，摆手不要人搀扶，一步步上了马车。


    马车中要暖和一些，但不到能回温的程度，亲卫急切递上热茶，他单手拿着啜饮一口，嘴唇沾了一点热气。


    亲卫正要开口，萧朔吐出一个“走”字，马车听令向外徐徐驶去，他用手指撩开一缝帘子，只见那外头路上，几个蚂蚁似的小点活动起来，正是各府上来探风的人，想来他插手捕捉前朝逆党、故而受罚之事，此刻已传遍了京城。


    尚未回到府里，他不发一言，直到马车进入侯府，到了自己地盘，萧朔才开口，让亲卫说清楚。


    “这回派去接人的兄弟是自己人，原不应该泄露，但其中有个叫祝老三的，近日娶了新娘子，是东边萧府的远亲，消息怕就是从他这里走露的。”


    萧深回京已有一阵子，一直没出手，他要是不弄这些东西，萧朔反而觉得怪，“人在何处？”


    “知道您出事，已经在练武场跪着请罪。”


    “去看看。”


    萧朔脚下调转，朝府内练武场方向去，亲卫快两步跟上，劝他：“将军，先换件衣裳暖暖身子吧。”


    萧朔不予理会，在北境时冒雪潜伏是常事，这点风霜又算什么？这罚对他不痛不痒，更多是陛下用来向众人宣告，捕捉光复党一事不容忤逆、不容插手，凡有异心者，就算是宠信无匹，也要承受帝王怒火。


    再加上，他上一趟从津海回来，向陛下说了些他不愿意听的话，已惹了其不悦，才有此一遭。


    这般想着，萧朔步子缓滞，念头千丝万缕，其中颇有些古怪之处。


    谋反确实是帝王逆鳞，但李郢鸿向来平稳温和、不疾不徐，他总觉得，李郢鸿这次未免太过急躁，不似平日作风。


    他往前捋了捋。


    他在北境时，已发觉粮草军费、消息传递有些不对，向初查以后，只以为朱相这几个是朝廷蛀虫，借战事牟利，归朝之后，他原想将之拨除，可越往下越发不对，竟翻出了前朝势力踪迹。


    这边还觉心惊，那里，老吴王向陛下说有东瀛人，陛下派他去津海查勘。


    他到津海，东瀛人的探子确实发现几个，但这帮宵小惯来如此，不成气候，信报中更值得关注的，是意外发现的那几船的武器，因此他才亲自冒险前去。


    因彭顺来的太快，没能仔细查勘，但能确定，其制作十分精良，在燕北军中，只有最精锐的几个营才能配这样的装备。


    这个数目，朱相是怎样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也难怪陛下心惊，咬在君王侧榻的津海之叛是表，而在里，还藏着一股能瞒着满朝调动兵器的势力。


    陛下现在认为，这股势力是前朝旧党。


    ……仅仅如此吗？


    萧朔面沉如水，侧过头去，问：“上次叫你调工坊的账目，怎么样了。”


    亲卫答：“都已经看过了，瞧不出问题来，那账都是处理好的，看不出问题，属下又去调了工匠数目、报酬、材料运单等，并找了精通此道的行家，很快就能再审一遍。”


    “再加些人，快些。”


    “是。”


    说着，二人正走到练武场上，听得一阵“啊啊”声，注意力被拉开，萧朔转头看去。


    祝老三是个四肢短粗的中年汉子，手脚均被捆了，跪在满是砂砾的地地面上，见了萧朔，不住地磕头，直将头脸都撞出了血来，萧朔只看了一眼，皱起眉来，叫人去解开。


    祝老三手脚得了自由，仍然匍匐，哭着向他陈情，离去当日如何与新娘子多说了几句，又在途中忍不住买了个小风车寄给娘子，暴露了行踪。


    如今他那娘子已经不见踪影，家中值钱细软乃至于名牌也都没了，他才知道不对，哀哀道：“妇人薄幸，属下更是愚钝如猪，辜负了将军信任，属下、属下要以死谢罪——”


    说着，向一旁砖石狠狠撞去。


    这自然未能成，萧朔用手抵住他额头，隔在皮肉和坚硬的石头之间，只是单手，另一只手还负在背后。


    萧朔淡然站着，道：“若真心愧疚，养好身子、多读几本兵法，日后为我效忠，以弥补今日之失。”


    祝老三不肯，痛哭流涕，萧朔抬了抬眸，扫见其他几处跪着的弟兄，呼出一口气。


    他沉声道：“你们都是跟我从北境拼杀出来的，九死一生的在战场活下来，怎么能死在都城里？你们不光要活，还要活得堂堂正正、风风光光，都听见了吗？”


    一瞬安静后，练武场上震声应是。


    萧朔点了点头，摆手：“来两个人，带他养伤去，好了再领军棍。”


    他让人带走祝老三，自己慢慢地走回房间，亲卫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他的影子拖在地面上，外袍已干了不少，轻轻掠过朱红色的栏杆。


    那话不光是对他们说，也是对他自己说的，战场刀枪无眼，刀刀致命，而都城阴风阵阵，不知不觉就毒入骨髓，不比战场上容易多少。


    欲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他建立新府，插手朝政，笼京畿防卫大权，人皆以为他是贪慕权欲之辈，但谁又知道，北曦侯府的牌匾下，书着那样一句话呢。


    漫步入室内，热意烘人，下人已将汤池内备了热水，萧朔褪去衣衫，粗略泡洗一番。


    他思考时不喜有人在，又兼已经半夜，更无人会打扰，只听得水滴声声。


    萧朔抬步出去，拿过一旁架上的长巾擦水，这时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他动作略顿了顿。


    紧接着，门被轰的推开，来人闹哄哄的叫起来：“萧朔，萧朔！”


    不做他想，正是舒兰汀，舒兰汀的脚步声与别人不一样，他小的时候就能辨的出来了。


    舒兰汀快步入内，没见着人，闻见水汽，再往里几步，映入眼帘的是萧朔宽阔的后背，背脊笔直，疤痕错落，有新有旧，最深一条横贯了半腰，是几乎要把人砍成两截的势头。


    舒兰汀屏住呼吸，停在原地。


    开门的风也钻了进来，萧朔拿起干净外衣，粗略披了，自己系上腰带，不疾不徐的。


    舒兰汀当然没有那样淡定，过来拉扯他，几下以后，腰带没系上，反而还将衣服给扯开了。


    极冷极热后，人本就敏感，舒兰汀的手在他胸口、背上划拉，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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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骨头缝里。


    偏她不觉得不对，还叫他脱干净，她好看仔细些。


    萧朔将她手捉住，她怒目而视。


    “你……”


    看见舒兰汀的模样，萧朔停了一停。


    她来的急，在雪地里摔了两跤，将下巴擦破了，薄薄的血珠子从肌肤底下渗了出来。


    舒兰汀还不晓得疼，睁着一双杏眼一瞬不瞬的瞧着他，红的像兔子似的。


    萧朔怔了片刻，松开了手：“不过与陛下拌了两句嘴，陛下仁善，没有拿我怎样。”


    又说：“你要看便看吧。”


    舒兰汀却又不看了，去旁边找了厚厚的裘衣，为他披上，按他去床上坐着。


    萧朔看她忙得不得了，找手炉、毛毯，翻箱倒柜，还说要去煮一碗姜汤来。


    “喝了一大碗了，”萧朔在后面道。


    舒兰汀回过头来，他马上换了调：“但可以再喝一大碗。”


    舒兰汀跑了出去，回来时果然拿了姜汤，是厨上已煮好的，还加了许多暖身的药材，她双手捧着到萧朔面前，看他喝，双目一瞬不瞬，直将他看的心软起来。


    萧朔饮了汤，叫她伸手来，她手也是冰的，他握在手心里捂暖。


    舒兰汀问：“为什么顶撞皇帝？”萧朔一向藏锋，虽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远比他人更加内敛有度，什么该说、什么不该，他心里有一杆秤，何曾这般触怒过帝王。


    萧朔只笑道：“说了不是什么大事，怪不到我的。”


    舒兰汀知道他就是这样，问了也是白问，还惹得自己生气难受。


    她打算生气一下，嗖的一下将手抽出来，又站起。


    过一会儿，却一言不发的再坐回去，用手推一推萧朔，叫他往里去一点，她要坐。


    萧朔不解。


    下一秒，舒兰汀双手圈住他，投入他怀中，用头贴着他心口的位置。


    这有些突然，他眉头困惑地挑起来。


    更因他未穿内衫，她直接接触了他的肌肤，头发挠着他，呼吸喷在他胸口。


    作为成年男子，刚泡过热水澡，哪受得住这遭，萧朔颇有些别扭，微僵硬的向后退了一退。


    “我要抱一抱你，”舒兰汀嗓音闷闷地说。


    萧朔一顿。


    她说：“我知道你不疼了，但这个是给以前阿朔的，不是今天的。”


    这样深、这样静的雪夜，能听到雪将枝叶压塌的声响，能听到水滴落地，能听到清浅的呼吸，一切感受都变得很分明。


    谁会在这样的时刻，说要抱一抱以前的他？除了舒兰汀。


    人世间，多得是禹禹独行、死于困顿，多得是生前风光无两，身后无人惦记，有几个人能会被一直想着念着，盼着怨着，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真挚柔软的一个拥抱？


    萧朔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伸出手臂，将舒兰汀环在怀中，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搂了一阵，舒兰汀半边身子发麻，不舒服的动了一动，萧朔察觉，将她放了，“麻了吗，我给你捏一捏。”


    舒兰汀“嗯”了一声，又小声嘟囔，“你怎么在床上藏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