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人？


    微风卷落的紫藤花瓣在巫厌眼前打了个旋儿，然后晃晃悠悠坠到他脚边，又正好被看见主人兴奋跑来的甜心一爪子碾碎。


    巫厌错了错眼，嘴角泛起一丝浅笑：这小狗。


    苗人的历代大巫，都是孑然一身：用自己的血肉饲喂圣蛊、生命侍奉五圣，一生都守着神山和子民。


    若这话是个苗人来问，巫厌能巧笑地伸手拂过他头顶，给他念五灵圣咒、祝福他一生康乐，并告诉他：大巫喜欢每一个敬奉五圣的子民。


    但诚然——


    这汉家小将军问的，并非是这样的喜欢。


    见他嘴角噙着笑不答，小将军看上去明显有些焦躁，又欺近一步，手都控制不住地拉上了他的手：


    “有吗？”


    巫厌睨着那只落在自己腕上的手，小将军久在行伍风吹日晒，那样叫日光浸染过的肤色，自是比他深了一些。


    动了动指尖，巫厌终于转回自己的目光，迎向了看上去恨不得抓住他手臂摇晃的小将军。


    在人焦急追问第三次的时候，巫厌终于轻笑出声，他的伤并未好全，这一笑牵着腹部肌肉，自然又将那点笑意变成了闷哼。


    他不哼还好，一哼，刚才还一双桃花眼瞪着要追问丁卯的小将军瞬间收了爪子，改成了双手扶着、托着他：


    “哥哥你伤口又疼了是不是？快过来坐。”


    说完，也不用他自己迈开腿，小将军就事事亲力亲为地将他整个人打包起来放到了院内的藤椅上。


    甚至极快地抢过了二饼手中抱着的绒毯，用一种比羽毛落下还轻缓的速度盖到了他身上。


    绒毯一落，巫厌就明白了，二饼是趁着天气好出来晒床上那些东西物件，并不是恰好做足准备。


    毯子上还裹挟着屋内浓烈的药味，似乎隐约还有些没洗干净的血腥味儿，巫厌知道自己伤得重，没有一年半载好不利索，但骤然这样被摊开在阳光下，心中难免也生出了几分郁卒。


    不过转眼瞧着小将军巴巴望着他，像是捧着什么稀释珍奇一样，生怕他摔了磕了碰了，心中那点气又没由来散了。


    于是，心软的神明眨了眨祂的眼，叫巫厌开口，带着三分未散的笑意，认下了这话：“有啊。”


    虽说隔着绒毯，但李知野一直盯着巫厌腰腹处的伤口看，骤然听见一句答，还当是在应承他先前的话，遂担忧地点点头：


    “是啊，我就说你的伤还没好，什么出来走走都是唬人的，晒太阳一小会儿就好了，等会儿又疼了，二饼你还是去请韩先生过来看一——啊？！”


    他的话吩咐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刚才巫厌口里吐的字是“有”而不是“是”，也就是说他家漂亮哥哥回答的是……


    是他最开始莽撞闯入小院问的那句：


    有没喜欢的人。


    本来因为担忧拧着的眉，瞬间因为这个有字拧成了沟壑山川，他张了张口，舌头抵了抵上颌，嗓音不知为何却哑了：


    “……啊，那、那是谁啊？”


    一句话冲出口，他自己又觉着似乎里头的味儿有些重，便挠挠头别开视线又往回收：


    “我可以问问吗？”


    巫厌到底是虚长他几岁，且十七八岁时已经位高权重，这些年跟王都那群人斗智斗勇，又要看顾苗疆百姓，迎来送往间，自然多几分识人的本事。


    慢打了眼神瞧一眼，巫厌就知道这汉家小将军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看破归看破，他也不想点。


    反而起了一份恶劣的玩心，将错就错、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知野，点点头道：“当然。”


    李知野昨夜浑浑噩噩，在夜市与马伙头谈天说地一番胡扯，又回到营中撞了回“西墙”，好容易给自己哄好了、认下了自己可能要英年早婚这个局，却不料峰回路转、情势陡转直下——


    他算料漏了一个关键节点，他偏爱看重恨不得捧到心尖尖上的人，心上或许也有人。


    李知野又忍不住顶了顶上颚，目光里的亮光也暗了暗，低下头不想看巫厌，鼻腔里也裹着一股涩。


    倒是巫厌逗小狗逗惯了，瞧着身前趴在绒毯上的小将军耷拉下脑袋，倒是他身边的小狗“甜心”还在矢志不渝地咬着绒毯一角玩。


    当然，小狗可以逗，却不能逗急眼。


    这个道理巫厌还是明白的，就像无量山中的雪狼、灵蛇和天蛛，勾着手指绕一绕是可以，真逼得猛了，只怕要被反咬一口。


    虽然巫厌是不知道眼前的汉家小将军被逼急了是什么模样，但……


    他侍奉五圣日久，在无量神山中也或多或少有了些没由来的“灵感”，潜意识里，他觉着还是不要惹毛这小子为妙。


    于是他屈了屈手指，轻轻在藤椅的扶手上点了点，弄出的微末声响成功吸引了几乎要将脑袋埋进绒毯的小将军视线：


    “我其实挺喜欢我师……”


    师父二字即将出口，巫厌想了想，又转了个弯儿，快速模糊成了一个义字。


    于是，话就变成了：“我喜欢我义父。”


    李知野愣了愣，猛然抬头看他，又在对上巫厌那双含笑的眼睛时，像是醍醐灌顶、后脊梁仿佛撞上了冰——一瞬清明：


    “……义父？”


    巫厌勾了勾嘴角，不知为何，忽然在苗疆内乱、圣教倾覆、汉人虎视眈眈的这种兵荒马乱里，很想与人分说分说曾经。


    先教主诺姆尤天，是巫厌心里苗疆最好的大巫。


    他拜师的时候，诺姆尤天已近天年，蓄着的胡须都白了大半，脑后的灰发整整齐齐的编成两股小辫。


    当时大巫身上披着蓝染、裹着银袍，头上没戴银冠，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巫厌觉得他近乎神明。


    不是汉人寺庙里那种坐在莲台上、满面慈悲却对着世人哀痛无动于衷的神佛，是那种会为路边饿殍停驻并给还没饿死的人手捧热粥的菩萨。


    可是任何一种菩萨在权力谋伐中都如同坠入惊涛骇浪的一叶扁舟，诺姆尤天在百姓中民望极盛，和老大王也算齐心并进，面上至少君安臣乐。


    但背后多少周全试探，也就只有他们几个近前侍奉的神侍知晓。


    诺姆尤天不爱勾心斗角，但也少不得要多嘱咐他几句，说先王和他一样都是心软的，心软的人就容易留下祸根。


    老人年纪大了积口德，没点名道姓说老大王膝下的两位王子会给苗疆带去灾厄。


    恩师待他好，却也免不了长辈对小辈的担忧，所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巫厌至今都记着，老师离世前，一再叮嘱他要善审王庭、早做决断，更提着南面蒲干等小国的来往。


    最要紧，是诺姆尤天当时躺在病床上，北向的窗子说什么都不愿关，只用一双眼凝着飘雪的天，款款到了句：“还有汉家马帮。”


    巫厌当时只有恩师要溘然长逝的悲哀，并未深思他话中的深意，如今想来，只怕老人当年就瞧出了什么——


    这些日子他只能拘在一处养伤，王庭和圣教那点破事不用想很久，闹清楚不过就是大王子勾结着他不安分的小徒弟搞事，这耗费不了太多精神。


    剩下的大把时间没法儿打发，巫厌自然就会想到诺姆尤天，想到他年幼时在圣山经历的一切，想到老人临终的嘱托。


    思来想去，巫厌一边浅笑着与小将军讲他的“义父”，一边却隐约摸着了一点阴谋的衣角——


    端看小将军这支部队，汉人绝无意南侵，可接二连三的边境冲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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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总又有苗人汉人纠葛在一起的纷争。


    苗疆境内自顾不暇，这些多半不是大王子那只懂用蛮力的武夫想出来的谋算，只怕还得落在汉人身上。


    汉人的朝堂同样乌七八糟，什么皇子公主国舅大监的肯定要轮番上场，其中再裹挟点阴谋算计，就是要祸起西南。


    苗人，还有苗汉的那点矛盾，最终还是要料算到他们汉家自己中原的那块地上。


    巫厌一边想，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些，不再提大巫，转而睨着小将军反问道：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这个？”


    李知野看着他，刚才的满腔热切也因为巫厌一通“义父”之论凉了半截，不上不下卡着，倒像是他是个急色的恶鬼。


    这会儿被反问，那点不大的色心反而又鼓鼓跳动起来，像是一簇火星落入了木刨花中，眼看着就要燎原。


    不过李知野也就十七岁，西北灵武军中多半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汉子，他从头到脚就没见过什么婚礼，更不笑得三媒六娉是怎么个娉法儿。


    于是行到关键处，竟是一时词穷，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但就是这么片刻停顿，就叫外头闯进来的人破了这一院子莫名的旖旎：


    “将军，朝廷来了诏命。”


    青阕堤被炸，保宁府三镇被淹，七万百姓流离失所——这不是小时，蜀府长官不敢擅专，当然是连夜启奏急报。


    当今圣上虽不比先帝，也比不上早逝的庄叡太子的甲胄有劳、睿通克敌，但也不是庸碌泛泛之辈，能容许苗人这样在汉境动土。


    诏令灵武军全军出动，势要将那伙胡作非为的蛮兵悉数剿灭，镇边境安宁、还百姓公道。


    当着钦差的面儿，李知野和盛晗二人自是抱拳领命，并由两个团练副使引着朝廷来的人去好好休息。


    但等人一走，盛晗就忍不下气地一拳锤在墙上，更不客气地碰洒了桌上新添的茶水。


    四溢的茶汤冒着热气，汩汩溜溜地将半张书案打湿，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书函信笺都瞬间被打湿。


    几个小吏慌了手脚想要上前收拾，却被盛晗长处一口气拦下，他眼底冒着寒，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三分冰：“覆水难收，算了，由它去——”


    保宁府的苗人不足为惧，只看李知野调遣五百先锋就能将人打个落花流水便可知。


    所谓的火|药也不过是个引子，保宁府的奏疏上得很快，蜀府的反应又急，甚至没查明就直接奏报天听。


    火|药从何而来、是否坐实为苗人所有，苗人炸毁堤坝究竟何为，这些都还如纷乱的团麻……


    皇帝却已经下令，要他们越过边境，直接南侵。


    可能朝堂里那位并未分清楚戍边和攻打的分别，但盛晗看着桌上四溢的茶汤，直觉他们这是入了局。


    偏生拧眉一挑，还瞧见李知野一脸兴奋，倒像是终于逢战事可以大展身手的那种摩拳擦掌。


    ……少年不识愁。


    盛晗扶额长叹，只盼他永远不识愁才好。


    不过灵武军安顿下来没多久，要再起兵也没那么快，盛晗和李知野商议后，还是决定三军分开，成批次前行比较妥帖。


    巫厌作为伤员，当然暂且留在此处。


    只是当夜，二饼在倒完水、收拾了东西熄灯出去后，巫厌明显感觉到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


    而后，就是一条小青蛇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床榻附近，盘桓吐着信子绕到他手臂。


    下一瞬，一道带着浓烈血腥味的身影翩然而至，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榻前。


    来人没出声，只是挪了挪故意将一半身形暴露在窗口罅漏的月光下，然后伸出手，比划出极快的影：


    属下来迟，还请大巫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