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野听得半知半解，倒是目光垂落在担架上那人身上，犹豫半晌，又转向忙着招揽顾客的姑娘：


    “姑娘，劳驾请问，您这熏蒸……受伤的人也能……我的意思是，也受得住？伤口不会崩裂？”


    那姑娘掩口轻笑，先是点头，然后又指了那四个人道：“他们常来，您倒问问看呢？”


    转念又想到李知野是外来的，明显不大懂蜀话，便好心解释：“我爹爹是开济民堂的，家里也做药材生意，后来药铺子被人挤兑得快散了，便寻了这么个由头出来另谋生路。中药熏蒸也是也是疗伤一法，《千金要方》里都有写，您要实在好奇……我引您进去瞧瞧？”那姑娘说完，也不等李知野答话，转头就冲屋内喊来个小厮，“你们帮客人拿着东西。”


    小厮笑盈盈应了声好哩，上前接过李知野的筐，“您放心，我肯定挨您管哩好好嘞。”


    而李知野一腾出手，姑娘就挑帘、抓着他手腕往里面走，“这边是去沙浴，拐过去往后走就是温汤，您跟我来这边，小心足下这儿有三个石坎儿。”


    姑娘语速飞快，路上看见几个偷懒的仆役，还佯怒上前踹了两脚，倒是很有蜀中姑娘那股泼辣劲儿。


    三级青石台阶下，是垂着轻纱帐的一溜连廊，说是连廊也不大对，应该是连廊形制但分出隔间的许多小排房。


    每一个小房间外面都垂着纱帐，能瞧出来个模糊人影，但看不真切面庞，周围还有蒸腾的雾气。


    连廊下面通着沟渠和地龙，有几个仆役正端着大蒸笼一般的藤筐往这边来，同姑娘打过招呼后，就俯身低头干活——将那些筐子塞到隔间底下。


    这时有客人挑帘走出来，是个中年男子，沐衣已经被他脱下来甩在了肩膀上，腰间随便系了条棉巾。他笑盈盈与姑娘打了声招呼，友善地对着李知野点点头，转身就往外头走去。


    也是他出来了，李知野才看清楚，这联排的小房间下面，铺的都是镂空的青石板，这会儿还有小股热气从下面冒上来，风一吹就带来一股药味儿。


    不是那种熬煮了数个时辰的苦药味，闻上去还带着点清香，闻久了也不呛鼻，下头熏蒸笼里的药料肯定是经过了特殊的调制。


    那姑娘是个会来事的，见李知野一直盯着他们的熏蒸笼看，便笑着又介绍两句：


    “这些都是老客了，早些年我爹还坐诊呢，都是给他们切了脉对症下药的……”


    说着，她神色有些黯淡，但很快又堆起笑脸，眼睛亮亮地看向李知野：“怎么样客官，有兴趣不？”


    听姑娘介绍这么多，这时候要是再说出来拒绝的话似乎有些不妥，李知野挠挠头，看着姑娘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怎么？是客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那姑娘机灵得很，一眼就瞧出来李知野的尴尬，又拉着他往后走了几步，“我们还有这样单独的熏蒸房，就是要提前订，像今儿都满了。”


    她说着，指了指远处一小排隐没在竹林里的屋舍，看着倒比连廊这边精致，也更宽敞些。


    屋舍都有门，还有大小不同的两扇窗，端瞧屋舍的大小，应当是能容纳下两三个人。


    “莫不是……尊夫人要来？”见李知野还是不说话，姑娘又做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等李知野回答，她又笑盈盈自己接话：“那也无妨的，我带您去瞧那边山上的——”


    她想一出是一出，拉着李知野就往山上跑，李知野跟着踉跄了两步才找回自己的步伐节奏。


    “不是姑娘……”他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这店外还有那么多生意要照顾呢。


    “他们都是熟客”姑娘却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回头冲他俏皮地伴了个鬼脸，“倒是您瞧着面生，似乎是第一回来，我当然想促成这桩生意。”


    李知野无奈，跟在后面摇摇头：她倒不怕他这外乡人跑了，即便成了熟客也熟不了几回。


    但当李知野跟在姑娘身后，踏过蜿蜒小道、攀爬上熏蒸堂后山时，他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微微夜风下，熏蒸堂的后山上，竟然有两套盖在半山腰上的小院，小院未点灯，但能被山下的灯火照出来个大致的轮廓：


    两层高青瓦白墙的小楼，院落里凿有温汤池和沙浴坑，窗边悬着纱帐，依依杨柳轻拂在院墙。四向的檐角都挂有风铃，在夜风里叮叮咚咚，不算吵，很像是有清泉冲在石上的鸣响。


    “要您觉着山下吵闹，这山上也是有独立的小院的，您确定要来，我们就提前给您备上水和……”姑娘本想说沙，但转念一想，又转了话头，“熏蒸的药料，要是您也需要大夫，我去管我那几位叔叔提前借一个。”


    这真是话很密，李知野都找不出一个气口插话进去，他挠挠头，最后无奈笑，也说出实情：


    “您误会了，不是我夫人，是我哥……啊，是我一位朋友，他身上有伤，而且还很严重，今个瞧着您那担架上的热闹，一时好奇罢了。”


    他有些抱歉，耽搁了姑娘这么长时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待他日后好了，我再带他来就是了。”


    姑娘听着，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又拽着李知野往山下走，“那感情好，您可说话要算数。”


    不过才走回熏蒸堂，那姑娘就招呼来一个伙计，伙计匆匆忙忙跑开，再回来时手上多添了一提药包。


    “这些您拿着，都是补血养气的，要是不放心您还可以找您熟识的大夫瞧瞧，没有熏笼您就用个镂空的木隔板箱子垫着也成，总之熏热了效果一样。”


    姑娘说完，二话不说将那一提药包塞进李知野手里，还顺便让小厮给他的东西都拿过来悉数奉还。


    李知野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手忙脚乱间，就要去掏腰间的荷包，哪料姑娘、小厮和伙计都齐齐摆手：“不用不用，您试过，好用再来！”


    而刚才在门派排队的大爷正巧也终于进来，瞧见这场面也帮腔说了句话，“娃儿拿到，我们这哩都这个规矩，回克用了，好再来。”


    见大家都这样说，李知野辞了辞，最终还是拿着东西离开了熏蒸堂，观瞧天色已晚，城内又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便知军师肯定想到了法子替他遮掩。


    于是，李知野心安理得地带着东西返回大营，灵活地拐了两圈就闯入到仓廪官的旧院内。


    军中吃饭早，他进来的时候二饼正收拾了喝干净的药碗往外面走，看见李知野回来，还惊讶地咦了一声。


    李知野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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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走得近了，才压低声音询问巫厌今日的情况。


    “都好都好，”二饼擦擦脸上的汗，“公子气色瞧着都好了许多，晚饭也用得多了些。您和军师去以后，韩先生过来看过，也说好了不少。”


    李知野松了一口气，“那现在……”


    “哦！”二饼一拍脑门，“公子喝了药觉着苦，让我去寻些糖果子来呢，少爷我不和你说了，我去……哎唷！”


    李知野拽着小孩的领口给人拎回来，二话不说抓了一把红果子塞到他怀里，然后不给他任何再发问的机会，直接给小孩推出了院外。


    大约是怕妨碍巫厌休息，二饼只在小屋内点了一盏小灯，李知野挑帘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巫厌阖眸倚在软枕上。


    就在他拿不准人是不是睡着的时候，巫厌却已经闭着眼、微翘着嘴角：“我听着你声音了……”


    “还难受么？”李知野凑过去，挪了个小板凳过来搁上那个装得满当当的筐，自己也坐到床边。


    巫厌摇摇头，而后又耸了耸肩，“……又不是灵丹妙药，吃了就能好。”


    “那手腕上的伤呢？”


    巫厌抬起手，好笑地冲他转了两下。见小将军似乎还是不满意，他才低头轻笑：“不疼了。”


    李知野点点头，这才觉着听到个像样的答案，他想了想，整理了一会儿思路，然后开口道：


    “我刚才有一番奇遇，想与你讲一讲。”


    李知野略去了王府几位管事那节，三言两语带过说是他觉得无聊就溜了，然后极尽所能地给巫厌讲了不少崇庆城的风土人情，尤其着重讲了那个熏蒸堂。


    巫厌听着，顺手还从那筐里摸点红果子和各式点心吃，小将军挺会挑的，便是圣教里的神侍，也挑不出这种每一样都合他心意的。


    不过听着李知野说了大半天，他咬着小半块糖糕还是忍不住打趣：“怎么，瞧上人家姑娘了？”


    刚才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小将军，听见他这话倏然瞪大了眼睛，而后睫帘扑闪两下，整张脸猛地烧红：“……哥哥你说什么呢？！”


    他给头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


    似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没有私心，李知野连忙提出了姑娘送的那一堆药包来：


    “我、我真不是，我去只是因为瞧着她家的熏蒸堂竟然可以让伤者进入沐浴，有些好奇，是姑娘太会揽客做生意了。”


    巫厌忍笑，刚想说什么，目光一转，忽然明白了小将军为什么要去熏蒸堂，他顿了顿，目光转到那包药材上：“所以——”


    所以这汉人小将军，唐突了盛邀的王爷，自己偷跑出来，不仅给他买吃买喝，还挂念着……他的伤？


    准确地说，也不是他的伤，而是他受伤以来这么多日，白天天气转暖夜里又变凉，怕他受风、一直焐着难受？


    巫厌一时无言，看向小将军时，眸光也陡然有些复杂。不过李知野垂着脑袋，似乎是被戳穿了心意有些不好意思，根本没瞧他神情不一样。


    “所以——”


    李知野清了清嗓子，提着药包的提绳给它们整个拎高高，刚才还声亮如洪钟的人，这会儿却轻声细语起来：


    “哥哥，这个，我们明天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