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山火将十余里外的高天染成了一片红，滚滚黑烟直冲云霄，树木大片倒伏、群鸟惊飞四散。


    树脂的焦味裹着苔藓被烧干的腥涩闯入鼻腔，李知野呛咳两声，还未开口，就被人抓住手臂：


    “你小子——”


    军医韩铭带着几个士兵匆匆赶来，捉住李知野后就将人左右架住，“我就知道你会上这儿偷吃！”


    李知野嘶了一声，轻轻挣动两下手臂，用下巴示意韩铭看向远处的冲天火光：


    “我说先生，现下重点不该在我这儿吧？”


    “那没有，”韩铭笑眯眯，“外调驻军不会主动参与地方事务里，我现在，只关心自己的病人。”


    李知野噎了噎，最终反抗无果，被军医连拖带拽地“押送”回中军帐。


    帐内，盛晗正皱眉在听一个前锋官的汇报，瞥见他们进来，也只做了个手势让李知野噤声。


    “如今是雨季，各地入夜后都有雨，虽说也常伴雷击，但那点火星不足以造成这样大的火势……”


    盛晗眸色微沉，“所以是人为。”


    先锋官点点头，“先前为寻蛊师，我们的人在上游探过，两座山间苗寨汉村混杂，而地方上的籍册……”


    他挠挠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倒是盛晗了然地点点头，替他接了话：“是一本烂账？”


    籍册本该登记边境百姓的家境、人口，还有田产、房产的情况，以便朝廷赋税和征兵。


    但蜀府在这两山之间的管理混乱不堪，有罗织假名、假身份侵占田产的，也有逃人私建军队上山成寇的。


    先锋官沉默，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下意识转了话，“这山火蔓延极快，我们是否要考虑拔营？”


    虽说金沙江畔常年吹的是西南风，但难保风向不乱、会吹些火星浓烟到他们营地中。


    盛晗沉默片刻，这点他考虑过，但大军人数不少，本就是被朝廷调拨控制西南局势的。他们的敌人是苗兵，任务是防止苗人越边北上蜀中。


    如今是蜀府边境上的县镇起火，救灾安民乃地方俗务，他们外调军队实在不便插手。


    且这安营点是按规矩报备过的，苗疆形势不明、蛊毒肆虐江心，盛晗不觉得这是个拔营的好时机。


    还有江夏王——


    此人心机深沉，一番上表看似是为了蜀府百姓，实际上……


    盛晗抬眸看了眼李知野，也不知是否为了旧事。


    最终盛晗下了定夺：“吩咐各军下去做好准备，先按兵不动，若火势有变，我们便渡江回撤。”


    先锋官点点头领命，临走前还关心了两句李知野，让他好好休息、千万养好身体。


    当着军师的面，李知野当然笑盈盈点头应下，可等人一出帐，他便苦了脸、趴到案边央告道：


    “我真好了！”


    盛晗掀起眼皮，凉凉看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军医好脾气地掏出脉枕，拽了李知野到一旁榻上坐下，半骗半哄地切了脉、细细检查。


    瞧着老先生一本正经、军师也盯着他的手腕如临大敌，李知野瘪了嘴、直叹气：


    “……你们一天里探了三回了。”


    盛晗没说话，倒是韩铭松开了搭脉的手指，脸上神情放松了些，转头与盛晗交换一个眼神后，才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军中事务繁杂，盛晗也实在不想和这浑小子再拆开来讲道理，他长叹一口气，疲惫地站起身：


    “时刻记着，你是中军将帅。”


    李知野吐吐舌头，最终瞧着盛晗眼底的淤青，没有再分辨什么，乖乖闭了口。


    之后，那山火烧了足足三日。


    飘扬的黑灰迫使李知野他们又在军中戴起了三角巾，待火势渐歇，没几日，地方上的官兵又带着黑压压的灾民登了门——


    “盛先生，此番火势蔓延，四野焦枯、黔首流离，附近几个乡镇都已迁满了灾民，还剩下这些……实在无盈余之处，能否假借贵治、暂庇灾黎？”


    李知野越过盛晗肩膀，看那团练也是风尘仆仆、衣衫上黏着黑灰和泥点，肘腋处的衣袖还被烧掉大半，而他身后跟着少说百来人，皆相互搀扶、灰头土脸。


    见盛晗沉眉不语，那团练又深深揖了一揖，“待火熄烟消，我等即当迁返，绝不耽搁大军正事。此诚不得已之举，万望先生垂悯。”


    说着，他又转向李知野，连连拱手深拜：“将军，赈灾粮我们会派人运送过来，不会占大军的。”


    团练的意思，是想将他身后这百来人安置在金沙江畔，虽然说的好听，不用他们出人出粮食，但——


    但灾民汇聚于此，若起冲突闹事，终归是要有人管的，地方上大概真是腾不出手，才会想到来他们军中碰碰运气。


    李知野撇撇嘴没表态，只等着盛晗拿主意。


    盛晗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后，还是点头首肯，“水火无情，百姓何辜。军帐西南方向还有一片空地，能容百帐，稍后我就命人带各位过去安置，还请尊驾具疏上奏府台，早发赈粮。”


    团练连忙伏地叩首，“先生高义！没齿难忘，小可谨代灾民顿首！”


    而那些灾民见他这般，也跟着纷纷跪下磕头，也不知盛晗身份官品，开口就称了青天大老爷。


    大约是见不惯百姓这样，盛晗摆摆手，让身边两个副官去安排，顺便回头抛了个眼神给李知野，示意他跟上自己。


    李知野点点头，但跟着军师往前走了两步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那帮灾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百来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了两拨人，其中一方还有意避开另一方。而被避开的那一方人数不多，但其中有很多女子。


    李知野疑惑地眨眨眼，直到身后军师不耐烦地轻咳，他才转身跟了上去，并没想通其中关窍。


    盛晗事多，让李知野跟上也不过是要回中军帐叮嘱他一些关于灾民的事。


    灵武军在西北也救助过灾民，当然也有地方上安置不过来请他们帮忙照管的情况。


    只是那时他们在自己的辖地，行事更方便些，这会儿在蜀府，他们是外调军，一切更需要谨慎：


    “别端着大鱼大肉往西南方向凑，也别高声喧哗闹出什么动静，引得灾民闹事。”


    李知野点点头，转念又问：“那金沙江中有毒蛊的事……？”


    蛊毒的事盛晗先前已经支会过地方上，但就不知地方官员有没有告知所有百姓。


    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找个理由，让百姓远离江畔，也别使用江水。”


    “嗯……”李知野略一思忖，“那就说上游起火，江水里有太多灰尘，还有死去牲畜的腐尸、容易感染疫病？”


    盛晗想想觉得可行，点点头，让李知野交待下去办，临了，他又叮嘱道：“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当心，别再着什么道。”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李知野就想到了自己这番中蛊、解蛊，想到了那天趴在他身上的……


    他面皮没由来发烫，悄悄别过头去擦了两把脸，才闷声应下来，保证自己会当心。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都没找到机会去好好问问漂亮哥哥——为什么要来偷亲他？


    还有，为什么亲亲之后他的蛊毒就解了？以及，那天他明明没咬着舌头，但嘴里怎么会有血腥味儿？


    他有好些问题，想要认真与巫厌聊聊。


    不过次日，李知野还未起身，就听着外面一片混乱，等他仓促穿好了衣裳出去，正好撞见韩铭带着几个小徒弟在匆忙往军营的西南方向赶。


    “又出什么事儿了？”


    韩铭走得急，根本没法儿回他，倒是附近巡逻的小士兵搭腔：“灾民那边倒下去好几个，说是渴死的。”


    “……渴死的？！”李知野变了脸色，不会是他们说了金沙江的水不能取用才导致的……吧？


    小士兵明白了李知野的意思，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点迷茫的神色：


    “说来也怪，我瞧着他们身边都有水缸，也有烧水的炊具，但那些百姓就是不吃不喝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李知野心中生疑，转头也跟上韩铭的脚步。


    安置灾民的营帐排布在大营外百步远的位置，大约是听了军师命令，守在西侧营房拒马前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一倍。


    刚走到拒马后，李知野就看见有人被用担架抬出来，而靠近金沙江一边的河滩上，已经赫然摆了两三副担架，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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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都蒙着白布，勉强勾勒出人的形状。


    李知野皱眉，没理会士兵的阻拦，越过拒马上前，等靠近难民营帐附近后，很快就发现——


    昨日看着隐约分开的两拨灾民，今日看起来更加的界限分明，女子较多的那些瞧起来是在正常生活：吃饭、烧水，而另一边的百姓则是瑟瑟发抖聚在一起，眼神凶狠、盯着那些女子仿佛在看什么世敌。


    李知野偏了偏头，莫不是……这批灾民是彼此有仇的两个村，所以互相看不惯？


    他这样想着，正想上前问问韩铭，才靠近走了两步就被一个村民拦住：“您别过去。”


    村民看着四十岁上下，大抵是村中长者，说话很有分量，他的嘴唇开裂、嗓音也嘶哑：“那边脏。”


    “脏？”李知野没明白，村民啧了一声，拽着他的胳膊往回走了两步，眼神斜飘向另一边的村民，像是在看世界上最污秽的东西。


    而这长者身边的一位老婆婆，也冲李知野点点头，顺便指了韩铭背影：“也叫你们那位先生离她们远些，她们……”


    老婆婆做了个手势，十分鄙夷看不上的样子。


    李知野还是不大明白，正欲追问，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大大小小的惊呼，不少灾民中的年轻姑娘都捂住了嘴、瞪大眼睛，憔悴面容上全是惊艳神情。


    他眨眨眼回头，发现二饼不知什么时候竟扶着巫厌走到了这营帐附近，温言说着什么给他的漂亮哥哥哄着坐下来，然后递上了一碗粥。


    “公子您就先坐会儿晒晒太阳，我正好收拾收拾，也换床新的被褥，您睡着也踏实。”


    巫厌抿抿嘴，他实在不想出来，一则身上疲累，二则他也有些没想到要怎么应付李知野。


    他一直伤着病着，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自然也没瞧见人群中的李知野。


    等二饼离开后，巫厌看着营帐外突然多出来的这么些帐篷，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


    而他无意识端着粥碗的手，却恰好露出了一截小臂——让李知野敏锐地发现，他腕子上缠了圈绷带。


    哥哥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电光石火间，李知野总觉得自己要脱口而出那个答案，可深埋在地下的芽却怎么也顶不破头顶那点儿土。


    他看着巫厌，很想抓住那点一闪而过的灵感，但脑海里像是腾着狂风巨浪，很快就将那欲破土的真相小舟掀翻。


    而一直盯着漂亮哥哥看，李知野发现巫厌的目光被这边的难民吸引，而后眉头渐渐紧蹙起来。


    那是一种他看不太懂的表情，像是厌恶，又好像带着几分悲悯，一面像金刚怒目的菩萨，一面又好似慈悲世人的观音。


    李知野皱皱鼻子，正向往那边靠，结果就被蹿出来的小士兵拦下，“将军您在这儿呢！军师有事找您！”


    而那边忙碌的韩铭也被惊动，回头抛给他一个不太赞同的声音，示意他别来这地方添乱。


    李知野无奈，只能先跟着小士兵返回到中军帐，想着忙完军师这边事再去找巫厌，结果这一忙就忙到了日落黄昏。


    等他好不容易应付完军中俗务，走出中军帐的时候，残月都挂上了枝头。


    李知野叉腰，站在中军帐前面的空地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心朝着前营的方向走去。


    可走到半道儿上，却又意外发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端瞧身形大概是个女子，但又有些佝偻。


    李知野见她矮身躲过了两道关哨，而后竟是偷偷摸摸靠近了前营一处盖着毡布的物资堆。


    ——盛晗担心灾民闹事，还是着人准备了些吃的、用的，预备明日一早送过去。


    这是来偷东西的？


    李知野不动声色靠近，准备看看这女人到底预备做什么，结果那人靠近后，却并未对毡布下的干粮做什么，反而直奔一旁的水缸去。


    那里头的水是专门煮过放凉的，换言之，就是能杜绝里面有蜮蛊的可能。


    李知野见那女子鬼鬼祟祟，观瞧左右无人后，竟然伸出手、揭开水缸的盖子，想要往里面倒什么东西。


    他哪里还能忍，当即蹿出去，一把扣住女子的手臂反扭到身后，声音亮如洪钟：


    “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