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一）


    一个呼吸间，苏却睁眼。


    对于此地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一股脑地涌现。


    夜色沉沉，吞噬了所有的声响。


    四下望去，不见星月，唯有黑暗，与正前方如水中浮木海市蜃楼一般的一点光亮。


    没有宋停，亦没有袁慈邈，也看不见是否有其他人影。


    死寂。


    这个感觉，她太熟悉了。


    客栈。


    她又来了。


    原本她此刻应该正躺在船上，身边是药草香味，往来人的喧哗，与水波掀浪的声响。


    宋停还在和她絮絮叨叨讲着纸人阴亲，和自己白天去“骚扰”袁慈邈的经过。


    苏却知道，虽然现实中的自己全然忘记了，虽然对宋停描述地事件中很多细节还有怀疑，但她，已经相信了这个诡异的世界确实存在。


    要她这么一个不信鬼神的人相信，并不是那么容易。


    不然，她一定不会安静地听。


    一定会把宋停的嘴堵上，让他知道什么叫作后悔自己长了张嘴。


    自从离开文城那天在船上偶然遇到袁慈邈后，宋停便总借口看嗓子、脖子疼、讨药吃、交朋友等诸多理由，拉着苏却去找他。


    只不过袁慈邈和她一样，完全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


    即便袁慈邈对宋停的举动颇感怪异，但他还是很精心地医治了宋停惨不忍听的声音。


    他也确实一点一点地好转了，起码那张闲不住的嘴恢复了。


    所以宋停本想叫上袁慈邈一起，完完整整地听一遍他们已经忘掉的事情。


    但苏却当时并未同意。


    既然他们都会忘记，那肯定就有忘记的理由，只有宋停记得，也一定有独他一个记得的内情。


    若是随便提起，恐有祸事。


    是她要深究，是她要报仇，不想再无端牵连他人。


    且次日就要到达河阳府了，等他们先了解了解诡闻录是否与诡闻客栈有所关联，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她又来了这里。


    调整心绪，她朝着光点走去。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两次不同。


    客栈木门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像在迎接她一般。


    是那个清瘦阴郁的掌柜，依旧是那身长衫，一副冷漠的模样。


    苏却刚走到门前，掌柜便递来一只顶盖有一个大圆孔的木箱到她面前，挡住了她进客栈的路。


    掌柜对着她淡淡道：“请抽纸条，并心中牢记，不可告知他人。”


    苏却看了他一眼，伸手探入圆孔。


    她随手拿了一团，展开，纸条上面只画着一个书册模样的图案。


    在她看清的瞬间，纸张无火自燃，顷刻化为细小的灰烬，从她手中消散，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不动声色，跨过门槛，走进了客栈大堂。


    大堂内远比前两次热闹。


    一眼望去，有的穿着锦绣华服，有的一身粗布短褐，还有几名穿着各色裙衫的女子，尽数是年轻面孔。分席而坐。


    他们分席而坐，界限分明。


    女子都在右手边，聚成了两桌，偶有低语，眼神大多警惕。


    男子则在左手边，坐满了三张方桌，还有些无处落座的，便三三两两靠墙站着。


    苏却很自然地走过去，靠着楼梯扶手。


    站在了中间。


    在她之后，又陆续进来了几名男子，随后，掌柜也慢悠悠地进来，转身关上了门，落上门闩。


    他还是一如既往站回到了账台后面，神情冷漠却勾着嘴角，看向堂内众人。


    “劳诸位举子久候，”他开口，“九日后，诸位皆要进京赴考，在此小住，小店蓬荜生辉。”


    举子？赴考？


    所以这次有这样多的人，就是因为，他们要去参加科考吗？


    是哪一年的科考？也会和现实中有关联吗？


    苏却微微蹙了蹙眉头。


    女子读书并不罕见。


    曾经家中，便在她幼时特地请了先生开蒙，习字明理。


    本朝虽未明令禁止女子读书，却也仅止于此。


    这样的条件，并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


    而且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那科举之路，一直都是男子的青云梯，与闺阁女子从来无关。


    女子纵有满腹诗书，一身见解，最终也多半囿于后宅方寸之地，化作相夫教子的谈资，无济于事。


    所以，在她目前这种处境下，竟然还能有机会参加科考，也是实在罕见之事。


    其他人的想法自然也和苏却差不多，一个个面露惊讶，目光时不时瞥向另一侧的几位女子身上。


    掌柜继续道：“诸位既已到齐，务必谨记，每日定要按书院规定的时辰作息。自然，如果有任何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言罢，按照惯例进行了寿命兑换的物品介绍。


    大多数人均是目光沉静，不曾与旁人言语。


    但角落里有几个，身体颤抖如同筛糠，脸色惨白，眼神里全是茫然的恐惧，显然是第一次被卷入此地的新人。


    “……本次命筹，”掌柜的最后补充道，“会由书院先生发放给诸位。二楼皆为诸位的客房，书院的作息时间，已经放在了房间之中。请早些休息，望各位慎之重之，诸劫可破。”


    掌柜话音刚落，苏却身形一闪，已从楼梯扶手边掠至最近的桌旁，抄起一盏燃着的烛灯，踏着木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飞速上楼。


    她这一动，楼下的人群先是愕然，随即一下子就骚动起来。


    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那人谁啊？”


    “怎么如此无礼！”


    “他怎的就上去了？”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


    苏却对楼下的一切充耳不闻。


    她没兴趣听那些所谓的号召、宣言，和那些虚伪的自我介绍，更没耐心去分辨哪些是可以合作、信任的人。


    反正还有时间，该认识的，总会认识。


    一如往昔，第一个晚上的客栈二楼总是一片漆黑，唯有她手中蜡烛，在她身前撑开一小圈光亮。


    她放慢脚步，借着烛光，一边走一边默数两侧的房门。


    左边十间，右边十间，门扉紧闭，样式统一。


    一共二十间房，对应着他们一共二十个人。


    她依旧选择了廊道尽头的一间，推门而入。


    房间依旧不大，陈设依旧简单，靠墙立着一只木柜，一张床榻，床边放着一只书笈，一张长条凳，一张木桌。


    苏却走近桌子，放下烛台，看到桌上还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她拿起。


    这个字迹……非常眼熟，但是，她竟然一时想不起是在哪见过的字。


    纸上写的是修明书院的日程表。


    修明书院日程表


    卯正三刻——辰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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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宜：离栈，赴院。


    客栈门开，学子须于此一刻钟内全部离开。辰初一刻，客栈闭门落锁，未出者视为惰学。


    辰初——辰正


    事宜：晨读，背书。


    于明伦堂就座，诵读指定经义。期间，每人必须起身发言一次，内容不限。沉默不语者，视为无知。


    辰正——巳正


    事宜：入斋，抄书。


    各自进入指定书房，闭门抄写案上书籍五遍。笔墨纸砚皆由书院提供，不得损毁、污秽或携出。先抄写完毕者，便可先于院内活动休息，未抄写完者，视为急躁。


    巳正——午初


    事宜：休憩，饮食。


    可于书院区域活动，允许自由交谈。


    午初——未正


    事宜：温书，撰文。


    返回各自书房，完成当日策论题目。文章须在未正前置于书房门口的特制木箱内，过时不纳，未上交者视为怠业。


    未正——申初


    事宜：交卷，互学


    上交后，每人每天可以有三次寻找同窗单独讨论的机会，不限内容。超过三次者，视为滥交。


    申初——酉初


    事宜：散学，归栈。


    书院先生批阅，需安静于书房内等候，批阅完毕，先生会将命筹从门缝塞入。得到后，即可离开书院返回客栈。酉初一刻，客栈开门。酉正，客栈闭门落锁，未归者视为“外宿”。


    酉正——翌日卯正


    事宜：居栈，禁行。


    学子须居于各自房内，休息，安寝。


    看起来密密麻麻，倒是并不复杂，不过寻常的书院规矩。


    只是……惰学、无知、急躁、怠业、滥交、外宿，这条条框框，摆明了就是不可违反。


    悬剑于头顶，不知如何落。


    这几条，是否会和命筹挂钩？


    入门前抽的纸条意欲何为？


    若日程之中各项任务都是踏踏实实完成，又如何排列命序确认末位？


    总不可能是真的要他们九天后去参加科考吧。


    苏却掀开床上的枕头，下方是属于她可使用的物品，匕首、短笔和宋停上一次塞到她手中的瓷瓶。


    瓶塞很紧，拔开后能够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


    盖回后，她将此三物都收在身边，把枕头放进床铺内侧，吹了蜡烛，和衣躺下。


    楼下的骚动似乎持续了一阵，才渐渐平息，最终归于沉寂。


    期间，她能听到人群上楼入房的脚步声，开门声，关门声，落栓声。


    然后，是更深沉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声响，极轻极微，隔着屋门，听不真切。


    苏却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


    日程上写明了“居栈，禁行”，她并不好奇外头究竟是什么声音。


    谁也不能保证，声音的背后，是否是一个要命的陷阱。


    在这里，黑夜总是过得很快，她只需要保持警惕安静地休息，积蓄体力。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维持到天亮。


    就在天色渐转，微微泛光之际，一阵急促疯狂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男子惊惶地抽泣，撕裂了这一天的黎明：


    “开门！开门啊！有没有人！死……死人了！死了！死了啊——！”


    紧接着，是更多房门被拉开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高高低低询问声，以及持续不断的尖叫与崩溃的哭喊。


    苏却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