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折柳

作品:《折杨柳

    “爹爹,大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柳眉妩换上笑脸,卖乖讨巧地迎到叶茂跟前,决定先发制人。


    “我听秋千说,桃红柳绿在南街布施,过来看看,路上碰到咎儿,就闲聊了两句。”叶茂笑得两眼眯眯,像只老狐狸,明知故问道,“娇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真巧!我和爹爹一样,随便走走。”柳眉妩也笑,似是而非。


    “这么早就出来走,早膳可用过了?”


    “用过了。”


    “吃的什么?”


    柳眉妩眼珠滴溜溜乱转,张口就来,“油酥锅魁,还有鱼肉粥,好吃!”


    叶茂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向杨无咎和宝儿点头致意,领着柳眉妩往别业走。行到花廊,却不让她回灵犀院,而是转身进了祠堂。


    祠堂里灯烛长明,檀香馥郁,他径直走到神龛下,摸索着拿出两块灵牌,幽幽道:“你选一块吧。”


    待柳眉妩低头看清灵牌上的字,呼吸一滞,汗毛倒竖,右手下意识摸到腰间,搭着望舒才觉稍稍心安。


    “不错。”叶茂突然开口。


    柳眉妩抬眼看他,半是疑惑,半是警惕。


    “你上次说得不错,这确实是娇儿的灵位。”


    柳眉妩垂下眼,睫如鸦羽,扑簌簌地抖。什么上次?说的什么?她全然不记得了。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不得不防备——


    叶茂手里拿的,是两块油光发亮的灵牌。一块无名无字,一块却赫然篆刻着“爱女叶氏灵儿之位”。


    叶茂继续道:“早在很久之前,我就怀疑你不是娇儿了。在你不再缠着我讲仙人故事的时候,在你不再向我要仙草做香囊的时候,在你不再催着我做各种口味的彩虹糖的时候。但秋千告诉我,你只是因为高热烧坏了脑子,所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可我知道,不是这样。毕竟,娇儿从小就沾不得鱼腥,更别说吃鱼肉粥了,一闻到浑身就起红疹……当然,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娇儿是我的女儿,你也是。我前几日还梦见娇儿,她让我好生善待你,不要怪罪你。所以今日我叫你来,也是让你自己选择,给娇儿的灵位是有字的还是无字的。”


    柳眉妩终于定神,听懂了叶茂的意思。他早就知道她并非叶灵儿,却没有揭穿她,反而一直默许她鸠占鹊巢。他也坦然接受了叶灵儿已死的事实,甚至还为她做了两块灵牌,选择权却交给了她。


    “为什么?”她想了又想,不解地问出声。


    “逝者已矣。”叶茂语气平静,听来似乎无悲无喜,“娇儿乃病逝,非你所害,我不会糊涂至此,无端迁怒于你。再者说,你寄身娇儿,便是娇儿,无论因何等机缘抑或巧合,你我总归是父女一场。”


    沉默半晌,柳眉妩伸手指了一块灵牌,叶茂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她选的那块灵牌放在了花檀的灵位旁,又将另一块好好收了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还是叶茂开口打破沉默,“娇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柳眉妩确实有很多问题,可真正问出口时,却变成了一句,“你落拓半生,都在寻仙人采仙草炼仙丹,有什么收获吗?”


    在此之前,她也曾问过小茶这个问题,可小茶回忆半晌,只是向她摇了摇头,“旁人问老爷,老爷说不足为外人道也;夫人问老爷,老爷又说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们每每听了,都觉得玄之又玄,琢磨不透。”


    叶茂听了她的问题,似乎愣了愣,随即说出她不曾听过的第三种回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此中有真意吗?可我却觉得,你一直求长生,求不朽,却不懂得珍惜眼前人。先不说世上是否有长生不老药,就算有一日,你得了机缘,踏上仙途,此身与清风明月万古,难道不会觉得遗憾吗?”


    这话铮铮,掷地有声,其实是为素未谋面的花檀和叶灵儿问的。


    花檀嫁给叶茂,举家迁出中原,十五年如一日地操持家里家外,勤勤恳恳,得到了什么呢?叶灵儿出生以来,身虚体弱,虽冠着首富千金的名号,天伦之乐却聊胜于无,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是,红颜易老随风去,一抔净土掩风流罢了。


    叶茂听她这么说,仰面长叹一声,“我此一生,光明磊落,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心,独独愧对她们娘儿俩。我自知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娶了檀儿,又负了檀儿,有了娇儿,又忽视了娇儿。她们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都是我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算不上,你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爱人不如爱己,把自己排在第一位罢了。”柳眉妩有些感慨,“要是爹爹也如你这般,把自己看得更紧要些就好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固然高尚,可我宁愿爹爹不那么高尚,一辈子平安顺遂,陪着我就好。”


    叶茂叹息,欲言又止。


    柳眉妩用手背擦了擦泪,“既已开诚布公,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你是谁?”叶茂看着她,双目炯炯。


    “……我叫柳眉妩。”


    “柳……”世间柳姓何其多,但他还是情不自禁问了出来,“……柳宁甫,你可认识?”


    宁甫,是爹爹的字。


    但世上姓柳之人不知凡几,她一时不知道,叶茂口中说的宁甫,是哪个宁,是哪个甫,是名,是字,还是号?


    许是猜出了柳眉妩的疑问,叶茂继续补充:“河东柳存绥,字宁甫。”


    柳眉妩惊讶道:“正是我爹爹!”


    这回轮到叶茂惊讶了。他盯着柳眉妩看了半晌,不发一言,把柳眉妩看得浑身发毛,这才哑声问道:“他,一切可好?”


    柳眉妩却垂了眼,神色戚戚然,鼻头酸了又酸,才勉强低声回道:“爹爹去年南巡回京,在秦岭遇了害……”


    剩下的,怎么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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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下去了。


    叶茂却倏然闭了眼,神情悲痛,良久叹道:“而伯乐不常有啊。”


    他向来心高气傲,一生负气成今日,一辈子没几个心甘情愿佩服的人,柳宁甫却算一个。当年才冠长安风华绝代的太平相,收到籍籍无名之辈的投名,却认认真真看完了他的诗文,夸他谪仙人,赞他诗无敌文不群。


    “少年词赋皆可听,秀眉白面风清泠。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


    自古文人相轻易,而相惜却难。他不断咀嚼着柳宁甫的话,越反刍越孤独,越反刍越落寞。于是引柳宁甫为知己,为伯乐,斗胆涂名考了科举,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再睁眼,鹤归华表,人事已十五年。


    叶茂忽然问她:“你何时回长安?”


    柳眉妩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与你一同回去。”


    柳眉妩瞬间睁大了眼。


    叶茂表情认真,不像玩笑。他的意思是,要与她一同回长安?大哥哥之前那般兴师动众请他出仕,二哥哥如今亦是大费周章请他回京,他都回绝了,现在却主动说要与她一同回去?


    叶茂知她疑惑,却不解释,只是缓步出了祠堂,指着前院一株柳树,问她:“娇儿,你觉得这株柳树怎么样?”


    柳树长在前院,她不常来前院玩,故而对它印象不深。若仔细回想,却还是有印象的。上已春夜,踏青归来,她去易安堂拜见叶茂,月影绰绰,鹅香隐隐。蓦然回首,天高月小,她与宝儿久别重逢。


    “这是一株章台柳,怎么样,长得还行吧?”仲夏时分,柳枝繁盛,青翠欲滴。叶茂攀枝折条,忽然长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柳眉妩一知半解,无端想哭。


    “我亦飘零久,知交半零落。”叶茂沉声叹完,不愿再多说,挥挥手,让她回去午睡了。


    逝者已矣,人事两非,往事不足为旁人道。


    那时候,他少年心事当拏云,却遇世道不公,抑郁不得志。他念着“十五心已朽,愁谢如枯兰”,被年幼的圣人亲自送到朱雀门外,赐金放还。


    柳宁甫折来章台柳,执手相送,情真意切地道:“子林,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愿来日你我同朝为官,共襄盛世,当饮三百杯,不醉不归。”


    他谢了恩,受了万金,也接了柳宁甫的折柳,却没回话。吟一句“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跃马扬鞭,出了城门,再没回头。


    无人知晓,他去京时多潇洒,回家后便多狼狈。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留下那枝折柳,日也看,夜也看,直到那柳条渐渐干枯,奄奄一息。他如梦初醒,打开房门,将那枝半枯不枯的柳条种在前院。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而浮云一别后,流水十五载,他却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蓦然回首,庭中柳树亭亭如盖,不知京中风味可否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