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围炉

作品:《折杨柳

    柳眉妩被墙外的初更声惊醒,正身坐起,一面打呵欠,一面揉眼睛。惺忪视线中,恍惚看见宝儿的眼珠在眼皮下轻轻滚动。


    她眨了眨眼,蓦地对上另一双眼。


    如青崖凛,如寒潭幽,闪着乌黑细碎的光。初时云遮雾绕,眼神带些将醒未醒的迷蒙和惘然。聚焦后云消雾散,冷意泛出,转而变得警惕。看清她了,云雾又一点点漫成水汽,盈在两弯月牙泉里,清凌凌让人移不开眼。


    柳眉妩也没想移开眼,只是叹气,“怎么又哭了。”


    宝儿哑声叫她:“娇娇儿。”


    “我在。”柳眉妩看着他,俯身帮宝儿擦了眼泪,又伸手轻轻抱住他。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温热呼吸喷在脖颈,升起细细密密的痒,交颈依偎,分不清谁在颤抖。还是柳眉妩耐不住痒,缩了脖子,正要躲开,忽听宝儿轻声开口:“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她的动作一顿。


    宝儿继续道:“娇娇儿,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一起跟巧娘娘起过誓的。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答应你,不会再丢下你。”柳眉妩垂下眼帘,应他前言,“但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我有没有三长两短,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宝儿白了脸,唇线紧抿,没有看她,“不要。”


    “行吧,”柳眉妩也不执着,“你不答应,那我也不答应了。”


    “不要!”宝儿陡然拔高音量,眼圈发红,喉中响起近乎呜咽的哭声,听起来委屈极了,“你就会欺负我。”


    柳眉妩叹了口气,一面帮宝儿擦泪,一面温声劝道:“宝儿,这不是欺负你,是告诉你道理。你要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我的驸马。”


    不知怎么,眼泪却越擦越多。


    柳眉妩继续道:“确实,我们很相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巧娘娘起过誓,向月下老人发过愿,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与共。这些你记得,我也记得。可人生漫长,不是只有情爱的,还有责任。


    “于私,你是袭爵的乐善侯世子,香火三代单传,免不得担当光耀门楣之责;于公,你是御封的大理寺少卿,在其位谋其事,又理应肩负探诡断案之能。


    “当然,你可以退缩,也可以逃避。但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吗?况且,男子汉大丈夫,是不可以不弘毅的,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样不是任重而道远呢。”


    宝儿霎时沉默下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半晌过去,柳眉妩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又听他忽然出声:“我饿了。”


    “我也饿了。”柳眉妩笑起来,想当然以为此事翻篇了,转头问十二,“十二,晚上吃什么?”


    十二回道:“爷早吩咐过了,晚上打暖锅。黄牛肉是现杀现买的,新鲜着呢,咕咚羹也一直在小火炉上热着,就等您开口了。”


    柳眉妩听了,心花怒放,和宝儿换了衣裳到膳厅时,肉蔬瓜果早已摆齐,炉上咕咚羹也开始翻滚。明明都是她爱吃的,她却还是不无遗憾地叹气,“可惜没有酒。”


    十二掩嘴笑道:“知道四公主好此口,六姐特地准备了果露,有酒味,无酒气,四公主喝多少都不会醉。”


    柳眉妩忍不住赞道:“小六最是玲珑心。”


    不多时,小六捧来白玉瓶,掀开油布封,一股清甜生津的果香便流溢出来。


    “我闻出来了,是青梅果露!”


    “还有棠梨果露呢,四公主若是喜欢,尽管多喝些。”


    几人笑着,闹成一团。宝儿挨着柳眉妩坐在东方凌云一侧,其余几人相约去厨房调小料。脚步声远了又近,门被人轻轻推开。


    “这么快就回来了?”柳眉妩抬眼望去,话头一转,“十三,你回来了。正好,去厨房调小料吧,我们打暖锅吃。”


    “是。”十三应了声,却不急着走,而是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方子,又掏出个掌心大小的白瓷瓶,“这是薛大夫为四公主开的摄魂汤和归魂饮的方子,还拿了瓶新的补心丸,让四公主早晚参汤送服。”


    叶灵儿先天不足,五脏之气亏虚,故要补不足,泻有余。她从小自会吃饭便吃药,除了叶茂特制的彩虹糖,补心丸更是常年不断,益气养血,安神定志。


    回春堂的补心丸是蜀郡最好的,每服五十丸,一日两次,一次两丸,所以十天左右就要去拿新的。听小茶说,这般梧桐子大的药丸,从小到大,叶灵儿吃得比点心蜜饯还多。


    柳眉妩点头,“知道了,你帮我收着就是。”


    十三应了话,将东西重新收好,这才关门下去。


    *


    咕咚羹响了三回,宝儿烫了些红肉下锅,等肉浮起时,调小料的几人去而复返。小六分好小料,提议道:“既是打暖锅,何不再热闹些,不如我们行个击鼓传花的令吧。”


    柳眉妩赞同,“这个好,但不要吟诗作赋,太难为人,我宁可舞刀弄枪。”


    十三道:“今时不同往日,四公主如今身子抱恙,还是不要剧烈运动的好。”


    “老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七也打圆场道,“既已坐下,还是不要动手动脚了,改为口头说吧。想要文雅些,便作文章辞赋、诗词对子;不想作的,讲故事、说笑话、猜谜语也行。大家觉得呢?”


    大家自然拍手叫好。


    十二取来一枝桃花,递给十三,又拿了支银箸击着芙蓉盏,笑道:“兴致突然,来不及找鼓了,且拿这对银器凑合着用吧。”


    东方凌云点头,“可以,虽无霹雳响,却有金石声。”


    柳眉妩放下筷子,拍手赞一声“好句”,将杯中果露一饮而尽,神色满足,却难解唇上辣意,只得呼气道:“辣!”


    东方凌云轻笑一声,悠悠放下酒杯,玉面清越,在一众红嘴红面中显得格外干净,“谁让你总是这样,明明不能吃辣,却偏要逞强,每次还只吃红油暖锅。”


    柳眉妩不赞同了,“二哥哥,我只是吃汤菜不吃辣,咕咚羹不一样。打暖锅,当然要红红火火才热闹嘛。不吃红油暖锅,难道要我和你一样吃白汤暖锅吗?”


    “又说歪理。”东方凌云摇头失笑,不和她一般计较。众人知她贪嘴,也不多说什么,笑一笑就过了。


    十二得了首肯,自然欢喜,跃跃欲试道:“那大家准备好,我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银箸击在银盏上,泠泠脆脆,似有回音。待上手了,击声时快时慢,一忽儿是迅雷之势,一忽儿是疾电之影,一忽儿又是残雨之滴。众人笑闹起来,听声传花。击声快,传得便快;击声慢,传得也慢。


    慢而渐缓,缓而渐止,刚好到小九手里。小九自斟一杯,乐呵呵举杯道:“爷,四公主,宗世子,冠冕堂皇的话我也不会说,先干为敬了。”


    东方凌云道:“无妨,既是游戏,合该自由些,不必拘着。”


    十二问:“九哥,好话说了,口头惩罚呢?”


    “那就讲个笑话吧。”小九摸摸下巴,绘声绘色道,“有个门客想要拍大人马屁,说:‘昨夜梦见大人,活了一千岁。’结果大人担忧地说:‘我听说梦都是相反的,梦生得死,难道这是什么不祥之兆吗?’门客马上改口说:‘哎呀,我说差了,是梦见您死了一千年哩!’”


    众人乐得拍案。小七扒了口饭,听完没忍住,竟直接喷了出来。


    小六笑得肚子疼,哎唷叫不停,“好你个九儿,真是个开心果。”


    小九也笑道:“油嘴滑舌,不过讨个乐儿,大家笑了就好。”


    于是继续击银传花,这次传到十三手里。


    十三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有人问:‘樊迟的名字是谁取的?’答:‘孔夫子取的。’再问:‘樊哙的名字是谁取的?’再答:‘汉高祖取的。’又问:‘烦恼的名字是谁取的?’继续答:‘咎由自取的。’”


    众人愣了愣,回过味来,哼笑出声。


    柳眉妩用帕子握着嘴,笑倒在宝儿怀里,又带着他笑作一团,“小十三,你可别再讲笑话了,太冷了。”


    “要我说,十三也好笑。”十二挤眉弄眼地道,“但我说的不是他的话,你们猜我在说什么?”


    小六指着她笑骂道:“你个促狭鬼,逗我们这般笑,今日功德全笑没了,晚会儿替我们去找天后娘娘忏悔吧。”


    “天后娘娘才不会和我一般计较呢。”十二吐了吐舌头,手拿银箸却一连击了好几声,口中念念有词道,“我用银花代木鱼,功德加一再加一。”


    柳眉妩笑得前仰后合,“好你个小十二,真真儿是个促狭鬼。”


    十二听了也笑道:“你们听听,四公主这会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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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说我了,先前就数她笑得最大声。”


    柳眉妩作势就要起身,“好一个伶牙俐齿,看我不拧掉你的嘴。”


    惹得众人又一阵大笑。


    两人闹够了再归座,继续传花,这次传到小六手里。


    小六喝了果露,起身道:“我没什么新鲜发笑的话儿,但见十二妹的银器,想起件事儿。我去岁到洛阳,大开了眼界,不说客栈酒楼,吃喝用具非金即银,便是街头随便买碗甜水儿,都是用的银碗。”


    小九惊异道:“竟有这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怕摊主下毒害命呢。”


    小七瞥他一眼,语气与有荣焉,“洛阳自古繁华,何况是爷的封地。”


    小六话头一转,继续道:“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个卖身葬亲的姑娘,衣衫破旧,头上却簪着两根崭新的银钗。问了才知道,她家白天借米吃饭,晚上租被睡觉,这才给刚刚及笄的她,打了一对成色低的银钗子。”


    柳眉妩不理解,“生活都这般拮据了,怎么不把银钗子当了,也好换些吃食。”


    “四公主有所不知,洛阳银多,一多便不值钱了。我也问过,便是拿两根低银钗子去换吃食,也换不来几顿。但及笄的姑娘家,身上若没点金银,却是要遭旁人指笑的。”


    柳眉妩还是不能理解,“指笑便指笑了,被旁人指着笑两句又如何,面子再大,还能大得过性命不成?”


    小六默了半晌,才叹道:“谁知道呢,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到底是把面子看得重要些,还是把性命看得重要些。”


    柳眉妩也不知道,于是继续问她:“小六,你帮她了吗?”


    小六却摇了摇头,“没有。我帮得了她,帮不了他们。南市如她这般的姑娘,不知凡几;洛阳如他们这般的人家,更是不知其数。”


    柳眉妩瞪大了眼,急道:“所以你就不管她了吗?”


    小六看了眼东方凌云,才道:“我是帮不了,但爷可以。爷得了消息,派专人把停尸都收了来,又在邙山脚下找了块地,将他们全须全尾地一齐埋了。”


    柳眉妩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问道:“逝者已矣,生者如何?”


    东方凌云缓声道:“生者自然也是要赈济的。只是寻常发赈,不及腠理,治标不治本,我便让他们去伊阙凿石窟,备三炊,以工代赈。”


    柳眉妩听了,拍手叫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洛阳有二哥哥,是百姓之幸;大新有二哥哥,是万民之幸。”


    众人闻声附和,于是举杯,向东方凌云敬酒,客套话自不必说。


    再落座,小七忽然道:“说到造像,你们知道南山大佛吗?”


    谈及南山,众人忙不迭看向柳眉妩。小七反应过来,后知后觉自己语失,神色尴尬,正要找补,却听柳眉妩接话道:“可是那尊由佛道两家接力开凿的大佛?”


    小七答一声是,顿时忘了忌讳,只余讶然,“四公主也知道?”


    “在叶老爹的笔记上见过。”柳眉妩点点头,略一清嗓,开始背笔记上的内容——


    “成都出城二里有南山,山有寺,未稽创于何时,旧号梵安,本朝元和年中,赐额万佛寺。有岩面江,古来有石镌大像,自顶至颌,不知何代开凿,俗称为大佛。观其法容,秀骨清像,或为南朝所作。


    “大业中,有道者冯又玄自洛阳来,命工展开,像身与顶相称,身高十余丈,褒衣博带,跏趺而坐。永乐初,有僧者神秀续修楼阁五层,高可十寻,登而远眺,手足皆虚,肃然而恐凛乎,不可久居。


    “及十五年二月,茂自西域还,采药南山林,见大佛背依翠壁,面临赤龛,身无金箔,怅然若失。遂捐金百斤,以塑佛身,故此记之。”


    小七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上,满是钦佩地开口赞道:“和我听的丝毫不差,甚至还要更详实些。可见叶老爷记得详实,四公主记得也详实。”


    这话确实不假。


    只是柳眉妩自己也不清楚,明明那么不喜文墨的人,四书五经唯恐避之不及,每每说起志怪笔记,却能过目成诵,脱口而出。


    譬如,她至今清楚地记得,成都笔记上的另一段文字——


    南山有林,杂花生树,中有碑立,仙游公主葬身于此。无尸骨,无衣冠,盖黄土两三抔而已。然香火日夜不绝,所哀者寡,所求者众,思之令人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