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作品:《把星星还他

    那一晚的陈少季在手机上敲敲打打写下“我好想你”几个字之后,又忐忑地删除。


    翻来覆去、摇摆不定。


    他甚至思考着安寒看到这句“我好想你”会回复什么。


    虽然大概率是一个无趣的问号。


    她早已学会游刃有余面不改色地面对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安寒的迟疑和不知所措。


    看着空荡荡的聊天框,和安寒的头像,他第一次体会到爱情的千百般滋味。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最终,他有些好笑地扔掉手机,将旁边动来动去爬上爬下的星星拎过来。


    小星星骑在他的腿上,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陈少季想。


    比起那些不知死活地出现在安寒周围的苍蝇,自己应当是有些胜算的吧?


    毕竟…他们真的有一颗星星。


    毕竟…是他先来的。


    ——


    在安寒确定进组的前两天,她终于在深夜结束了《一起歌唱吧》的全部录制。


    在第三赛段的比赛里,她和俞安乔一起演唱了一首由俞安乔作词作曲的原创歌曲《我跟你去看的世界》。


    那个十八岁的姑娘在歌词里写道:


    你是我看人间的眼睛/你让我妄想有光的天明/你总会摆摆手对今天明天说欢迎光临/


    我是小小的小小的你/我永远跟着你去你的世界里/


    ……


    如果说比赛至今,要选一个和安寒合拍的声音。


    那么不会有人比俞安乔更合适。


    女孩难得的小烟嗓配上安寒出道以来就广受赞誉的独特嗓音堪称天籁。


    她们仿佛生来就该在一起唱歌。


    这首歌在现场引发了极大的轰动,却又以四十三票的惊天差距输掉了比赛。


    得知比赛结果的时候安寒闪了闪眼睛,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俞安乔。


    将那头夸张的炸毛扎了一晚上姑娘抱着吉他低垂着头,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虽然输掉比赛是既定的结局,但是四十三票的差距未免有些难堪。


    肖一倩和俞安乔的经纪人常雪都皱了眉,对视了一眼:“怎么会差这么多?”


    两位经纪人在异口同声之后很快明白其中关卡:遇上皇族了。


    因为安寒即将退赛的原因,谁和这一组对战都会获得胜利,与其将平台送来的皇族选手放进许愿池里冲掉普通选手的机会,不如直接用来保送皇族。


    这已经是节目组能尽可能做到的相对公平,只是大概节目组也没有想过安寒和俞安乔这对看起来私下会扯头花的组合现场表演效果会这么好。


    当天晚上这个票差就上了热搜。


    状况有些棘手,两位经纪人被请去制片人的工作间商讨对策。


    安寒想要出去透透气,本想直接抬脚出去的时候还是停住,看向仍然扁着嘴巴不是很开心的俞安乔:“要不要一起出去透透气?”


    俞安乔气鼓鼓地站起来,将吉他放下,哼哼唧唧地吐出一个“要”。


    安寒随手披了一件黑色披肩,带着俞安乔从后门溜出场馆。


    因为舞台妆太过显眼,她们带上了口罩。


    秋天已经静悄悄地降临,月亮变得圆滚滚的,像皮球、像月饼、像……


    “像萝卜。”


    俞安乔坐在便利店隔壁已经歇业的咖啡店门口,听到安寒的声音刚想反驳一句谁家萝卜是圆的,就看到安寒拿着两瓶水和一杯关东煮走出来。


    关东煮的纸杯里挤着圆滚滚的萝卜块。


    俞安乔闭上了嘴巴,接过了瓶装水,看着安寒摘下口罩插起了一块萝卜块,要求道:“我也要吃。”


    安寒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将纸杯向前推了推,推到俞安乔的面前。


    俞安乔将口罩扔到一边,呼吸了两口秋夜的凉气,然后吃起了热腾腾的关东煮。


    吃着吃着她又想起自己在生气,于是将叉子扔进纸杯里,气势汹汹地质问安寒:“你都不生气的吗?”


    安寒有些莫名:“生气什么?”


    俞安乔那双和安寒极为相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气那四十三票!”


    意气风发的姑娘掰着手指细数道:“生气他们居然敢那样羞辱你、生气他们得寸进尺厚颜无耻、生气那两个皇族……”


    她说话的样子颇有底气,振振有词地仿佛全世界的道理她都占了。


    安寒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不免有些走神。


    她将这种看到世界上美好事物眼眶酸胀的情绪称之为羡慕。


    是的,羡慕。


    她羡慕俞安乔一帆风顺未被世俗浸染的勇敢,羡慕她坦荡的星途让她永远鲜活热烈又快意恩仇。


    她也羡慕纪安然,羡慕她慢热天真远离人性的丑恶,羡慕她有寻找真心宁缺毋滥的真诚。


    她还羡慕她的好友顾之桃,羡慕她可以去往这颗星球上的任何地方,羡慕她拥有绝对的自由。


    ……


    想得有些远了。


    安寒将思绪收回,回到了面前好像随时要拔刀去干架的俞安乔身上。


    她突然问道:“俞安乔,这首《我跟你去看的世界》,是写给我的吗?”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姑娘一下子噎住,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红晕爬上俞安乔的脸颊,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说是…就…就是吧。”


    安寒喝了一口水,深色的瞳孔看向她:“那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俞安乔没有听懂,她搅拌着关东煮纸杯里的液体:“什么?”


    安寒的视线越过她,一下子飘得很远。


    秋日的凉意卷着泛黄的落叶,飘到她们坐着的桌子上。


    “你说我是你认识世界的眼睛,我满足了你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你跟随着我的脚步走进这个世界的命运轮盘……”


    漆黑的夜幕中,安寒的声音变得很轻。


    “你现在、在经历我跟你说我要离开这个舞台所以我们必须要输、经历刚刚四十三票的黑幕之后,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莫名其妙的属于成年人或者圈内人的狗屁规则、遇到更多无知无能也没礼貌但是资源很好的皇族。”


    安寒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在跟着我见到这样的世界之后,你仍然像你歌里写的那样想吗?”


    十八岁的姑娘歌颂着姐姐可歌可泣壮志凌云的青春,赞美着姐姐带妹妹去看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许下妹妹跟着姐姐一起长大的美好心愿。


    但现在你也来到这里,知道我梦想中的世界有那么多隐形的规则,知道我其实将生活过得一团糟。


    你期待已久的长大之后的世界,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乌托邦。


    你跟着我来看的世界,现在你看到了——


    你后悔了吗?


    对在这个世界里摸爬滚打的我…感到失望吗?


    “……”


    俞安乔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俞安乔努力回想着自己写下这首歌的契机。


    在安寒十四岁那一年,俞安乔七岁。


    安寒在初中走读,俞安乔也背着书包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小学生和初中生的距离,大概就像地球到太阳之间遥不可及的鸿沟。


    在俞安乔涕泪横流地、悲痛万分地扎着贴头皮的马尾每天去上学的时候,姐姐安寒每天会穿着她漂亮的制服裙,披散着长发,像电视里的大人一样出门。


    那时候的安寒已经开始有审美地挑选着合适的发饰、不同款式的鞋子和韩剧主角们才会背的洋气书包。


    书包上戴着酷炫的铆钉,印着一排一排小学生俞安乔看不懂的logo。


    周五的晚上安寒会很晚回来,因为初二的她开始上晚自习,在周末到来之前的夜晚,同学们会聚在教室里一起用大屏看时下最流行的影视剧。


    而俞安乔则需要乖乖地跟着司机师傅回家、一个人吃完阿姨准备的饭菜,写完拼音作业,然后洗干净自己,偷偷溜进安寒的房间里等安寒放学。


    ——俞安乔的妈妈周五晚上要去电视台录节目,这个晚上家里的阿姨们会对她和安寒的相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姐姐的房间里总是很香,桌上摆着各种各样流行的漂亮文具,连便利贴上的图案都是俞安乔不认识的的可爱小人。


    她就那样等啊等啊,等到安寒推开房间门,带着一身寒气地进屋,将书包丢下,洗得香香的出来。


    然后姐妹俩会各抱着一杯热可可,坐在床上分享刚刚晚自习看到的电视剧剧情。


    那时候的安寒很会讲故事,她将那一集电视剧娓娓道来,让俞安乔连杯中的热可可都忘了喝,连连惊叹地“哇塞哇塞”。


    俞安乔记得,第一个故事是《恶作剧之吻》。


    后来是《王子变青蛙》。


    那一个个抱着热可可的夜晚,俞安乔通过姐姐的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


    对于俞安乔来说,姐姐安寒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全部想象,让她情不自禁地向往和跟随。


    那是她最想成为的样子。


    他们将那种仰望称之为崇拜。


    然而第二年,安寒就彻底离开了这个家,她签约了兴睿,搬进了狭小的练习生宿舍。


    她的房间一点一点失去以往的香香味道,房间里不再有时髦的衣裙和时尚的文具。


    后来的某一天,俞安乔推开了安寒的房间门,坐在她已经空荡荡的床上,想起那杯又甜又苦的热可可。


    然后写下了这首歌。


    而现在。


    她一只脚踏进属于姐姐的时空,站在离安寒最近的地方。


    她的姐姐却问她,后悔了吗,以及、失望了吗。


    俞安乔听过螃蟹吃姜丝的故事。


    人类将活的螃蟹放在蒸笼中,在四周摆满去腥的姜丝。


    当蒸汽蒸发,整个蒸笼高温不止的时候,螃蟹会将机械地抓取周围的东西来缓解不适感。


    比如周围的姜丝。


    这是螃蟹神经系统的应激反应。


    它们只是以为自己生病了。


    但是谁又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一个巨大的蒸笼。


    俞安乔的手无意识地垂下。


    少女再次仰起脸的时候,眼中的倔强如初。


    她抽了抽鼻子,撇撇嘴,答道:“别把我当小孩看。”


    安寒顿住,有些错愕她竟会如此回答。


    俞安乔松开关东煮的纸杯,收回手,坐得端端正正地继续说道。


    “这个世界美好还是肮脏,和引路的摆渡人没有关系。”


    “你是我的梦想,但不是梦想本身。”


    从今以后,要踏上这条路的人是她自己,这世界的困难她会自己征服、这世界的不堪她会重重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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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她的姐姐一样。


    像她那无所不能、勇敢前行的姐姐一样。


    对于俞安乔来说,姐姐永远是褒义词。


    ——


    在0点降临之前,安寒带着俞安乔回到了录制现场。


    肖一倩和常雪已经开完会出来,双方互相说着再联系之后,常雪领着俞安乔准备离开。


    在俞安乔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神,看向还未刚从室外的冷风中回过神的姐姐。


    “安寒。”


    她有些大逆不道地对姐姐直呼其名。


    安寒愣愣地抬头,好像完全没料到俞安乔会这样叫她的名字。


    俞安乔状似不经意地挠了挠她已经完全散开的爆炸头:“下个月是我的生日,你…愿意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吗?”


    “是十八岁的成人礼!”还没等安寒回答,她又急切地补充道:“就是一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们聚一聚,没有什么外人的…”


    她说完之后,就低着头,不再看安寒。


    安寒揉了揉太阳穴,思索之后答道。


    “如果有时间的话。”


    她轻叹一声。


    “我会去的。”


    ……


    对待俞安乔,安寒总是会有些不忍。


    但是显然AAA王牌经纪人不这样想。


    上车之后的肖一倩颇有微词:“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创星时代这帮人,总觉得和兴睿一样会冷不丁地什么时候咬你一口。”


    安寒靠在椅背上,没有答话。


    肖一倩冷哼一声:“她过生日是吧,怎么不问问你…”


    安寒闻言,沉默地看了肖一倩一眼。


    肖一倩自觉闭嘴:“…小祖宗,我不说了。”


    安寒闭上了眼睛。


    良久之后,肖一倩听到她的宝贝疙瘩说。


    “她是她,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相关。”


    从头到尾,细数俞安乔做错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夺冠的夜晚说出的那句狂言。


    她道歉了,纪安然和自己都接受了。


    那么合该到此为止。


    其他人的恶行恶状,不该算给她。


    ——


    国庆的长假结束,安寒正式进组。


    她的新剧在山上开机。


    那座山上有一座著名的寺庙,拍摄两天后,剧组决定在寺庙里举行开机仪式。


    为表虔诚,安寒选择一大早起来爬上去。


    她常年健身,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松快,只是苦了肖一倩。


    AAA王牌经纪人爬到半路就喘着粗气好像人已经走了一会了。


    好不容易爬上山,安寒去买了瓶水放在肖一倩的脚边,就摘了帽子口罩整理发型。


    她解开头发,蹲在寺庙的台阶上,撸着庙里养得毛色透亮的小猫。


    寺庙中的小猫不怕生,安寒手伸过去,小猫就凑过来翻着肚皮,把脑袋伸到安寒的手心滚了一遍又一遍。


    她撸了好一会猫,肖一倩才缓好,AAA王牌经纪人半死不活地走过来,看着她的金疙瘩岁月静好,问道:“你常去拜佛吗?”


    安寒伸手点了点小猫咪头顶的光圈,那是今日升起的朝阳:“我信这些的。”


    当所有的努力都用尽、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依然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便只能去求求运气。


    从前兴睿的练习生宿舍在上海的龙华寺旁边,这些练习生们熬不出头的时候常去拜佛。


    网上说,向佛祖祈祷的时候要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姓名、住址、甚至身份证号。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们都会捧着一柱长长的香,虔诚地并排闭着眼睛,在心中对佛祖默念一篇小作文,然后向着四面鞠躬。


    那时候安寒总是想。


    陈少季是不是许愿的时候说了什么俏皮话,才会惹得佛祖另眼相看平步青云。


    可她又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陈少季不来公司的时候,每次许愿都点上两根香。


    一根替自己许,祈求多一点点运气。


    另一根替陈少季许,祈求他一如既往。


    ……


    估计是山路不好开,剧组的车只到了一辆,开机仪式推迟了半小时。


    肖一倩站在阳光下,戴上了墨镜,她翻着口袋,想给安寒也戴上。


    转过身却没找到安寒。


    安寒穿过喧闹的人群,迎着太阳一路走到入口的第一尊佛像前。


    那里承载着世人无数平凡朴实的愿望。


    安寒去买了两根香,扫码付款的时候顿了一下,还是改为了三根。


    阳光落下,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色。


    香火点燃,安寒闭上眼。


    这次。


    第一根她替自己许,祈求自己顺遂安宁。


    行至今日,她已经没什么不知足,许下的所有愿望都视为还愿。


    第二根她替星星许,祈求她的星星一生平安快乐。


    她的星星太小太小,像不曾面对疾风暴雨的小小树苗,她怀着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期盼,祈愿他终成大树。


    第三根替陈少季许,祈求他依然一如既往。


    如果他的人生已经算得上圆满,那么唯有祈求上天一如既往地眷顾。


    虽然这更像例行公事,更像刻在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青春。


    但是你看。


    故事的最后,她还是会将心愿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