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日。


    这两日降了温，汴河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街上的僧尼三五成群，排队念佛，他们捧着银制的沙罗盆，盆里供着一尊铜佛，僧人手持柳枝，蘸起盆里的香水往佛像身上洒浴，挨家挨户化缘。


    大相国寺今日举行浴佛会，寺中备好了七宝粥和五味粥分给信众，叫作“腊八粥”。信众自要去分一碗，不信佛的百姓也要去凑一碗，沾沾节会的喜气。


    街上南来北往，行人络绎不绝，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夜晚。


    顾钰原本给赵曦下了帖子，但是赵曦没有理会，顾钰央求了好久，赵曦还是没有同意。王公在朝堂上屡次碰壁，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定然不会同意王令仪同她出来。且，她还有旁的重要的事。


    马车停在路边，前方便是茶楼，赵曦下了马车，张望一圈，在身后看见了江暮合。


    他身上披了一件太师青色的斗篷，立在街角的巷口处，街角没有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宛如一棵披星戴月的长松。


    蓦地，他转过身。


    赵曦看着一夜星光都化入他的眼中。


    赵曦看着江暮合抬脚，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她的心随着江暮合的步伐强有力地跳动着。


    “殿下。”


    赵曦心里的小鹿扑通扑通跳着。


    赵曦眨着眼睛，“尚书若是唤我殿下，被人发现身份怎好？”


    江暮合眼底带着笑意，柔声道：“曦儿。”


    赵曦得逞，自己先扭过了头，悄悄咧开嘴角。


    嘴角的笑扬到最高，江暮合拉住了赵曦的手，掌心热得发烫。


    赵曦身子僵了一下。


    “你们不必跟着了。”江暮合吩咐道。


    刘云和落珠有些迟疑，但江暮合向来威严，又见公主没有反对，应了“是”后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


    已是冬夜，今夜却格外的暖。从未这么热过，热得赵曦只觉得今日穿多了。


    “曦儿怎的不说话？”


    赵曦嘴角还挂着笑，“呵呵”了两声，又把自己的头垂了下去。


    江暮合不由抓紧了赵曦的手。


    感受到江暮合手里用了力，赵曦歪了一下头，下一秒便被江暮合拉到自己身边。


    江暮合冷漠地看着前方的人，他险些冲撞到赵曦。


    “对不住，对不住。”


    江暮合收回眼神。


    赵曦摇头，她又没有受伤，不妨事。


    二人依旧紧紧贴着。


    冬日虽然隔着很厚的衣服，但是赵曦还是能感觉到江暮合灼热的体温。她突然觉得很安心，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很安心。


    “曦儿，我们去那边。”江暮合指了一个人少的阁楼。


    赵曦点点头，二人登到最高处，这里的人终于少了许多。


    赵曦向下一看，楼下烛火一片，整个汴梁城灯火辉煌，呈现一幅繁荣景象，煞是好看。


    江暮合也走到赵曦身边，赵曦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江暮合转过头，她又收了回来。


    “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赵曦看着楼下的烛火。


    江暮合偏着头，赵曦雪白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更加莹白，烛火为她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方才她看向他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含情脉脉。


    “不会。”若是有人认出，也无妨。


    一旁空着座椅，江暮合将自己斗篷折了一下才让赵曦坐下了。


    身后的少男少女们窃窃私语着，这里也算僻静。可真真坐下来赵曦才觉得这四方天地甚是狭小，狭小到她能听到江暮合的呼吸声。


    赵曦心里的小鹿依旧乱跳着。


    眼下不用走路，江暮合早已放开了她的手，赵曦双手交握放在腿上，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平日喜静，却也觉出今日的赵曦话格外少。江暮合生怕自己唐突了她。


    “考官与小厮的官舍都已备好了，臣去看过，甚是妥当。”


    赵曦的小鹿终于安分了一下，抬眼笑笑，“有尚书在，便可以放心的。”


    “曦儿方才还说不让臣叫殿下，殿下却自己叫臣为尚书。”


    赵曦心里的小鹿又开始抱头乱窜，垂首，低声道：“那我叫尚书什么？”


    “曦儿想叫什么？”


    “郎君？”赵曦试探道。


    江暮合不语。


    想象江月和江沉也叫江暮合郎君，这样算的话，她岂不是成了他的侍从？这倒是不可，那她该叫他什么啊？


    “合郎？”怪怪的。


    他行五，那叫他“五郎”？他父母祖父也是这般叫的吧。


    江暮合见赵曦皱起眉头，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语气沉了几分，“曦儿叫尚书也无妨。”


    “郎君，可好？”赵曦纠结了半日，还是觉得叫这个比较好。


    江暮合点点头。


    赵曦笑了一下，长呼一口气。


    空气又静了下来。


    “曦儿冷吗？”


    赵曦摇摇头。


    江暮合的手顿在空中。


    赵曦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平日里有说不完的话，怎么真的说开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还有方才，他还拉着自己的手。现在赵曦双手交握在身前，两只手躲在宽大的袖子里，自是不冷的。


    可他的手掌却是更暖和。


    想着想着，赵曦分开了双手，不动声色地放在身侧，正想着是不是要撩开袖子暗示他，下一秒一只手便已经递了过来。源源不断的热源从指尖传来，果真比她放在袖子里要暖和许多。


    “我的手却是冷的。”


    “分明在说谎！”赵曦心下腹诽，偏了偏头，嘴角咧出一个得逞的笑。


    楼阁下面传来叫卖声，行人的对话声，清晰入耳。


    赵曦心里的小鹿终于平静了下来，但还是垂着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江暮合突然吟了一句诗，赵曦一脸不解地看了过去，又看见江暮合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江暮合目光微转，赵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却，恰好看见窗外的明月。


    “若论咏月之诗，我却最喜另一句。”


    江暮合看着赵曦懵懂的眼神，轻轻笑了一下，“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在临州思念曦儿之时，便仰头望月。”江暮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月亮照在他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白光，“与喜爱之人看到同一轮明月，也是幸运的。”


    赵曦心里的小鹿撒了欢一般，驰骋飞奔，任是谁也拦不住的。


    “郎君平日也会读诗词吗？”


    江暮合听到“诗词”两字，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语气带了一分小心翼翼，“曦儿喜欢？”


    赵曦点点头。


    “曦儿平日喜欢谁的诗？”


    赵曦眨着眼睛，“倒没有特别喜欢的，只是闲时会翻来看看。”


    “不过倒是有一篇特别喜欢。”


    “哪一篇？”


    “苏子瞻的《水调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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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


    赵曦看着江暮合，眼底带着羞涩的笑意，“千里共婵娟。”


    江暮合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赵曦的手。


    身后响起声音，“哇，好漂亮的珠钗。”


    “你喜欢便好。”


    “喜欢极了。”


    今日是腊八，百姓多有互赠礼品的。


    “这边冷，我们去那边，人还多些，热闹。”


    “好。”


    江暮合自然是不冷，但是赵曦却一直低着头，女子体质偏虚寒，不比男子，江暮合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曦儿真的不冷吗？”


    赵曦心中的小鹿又停了下来，确实有些冷了，夜风拂过，赵曦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江暮合直接将自己的斗篷摘了下来，披到赵曦身上。


    “这样郎君会冷的。”赵曦拽着斗篷，摇了摇头。


    “无妨。”江暮合又细细地理了理斗篷。


    斗篷上还带着江暮合的体温和清新的皂荚香气。


    赵曦握住江暮合方才理好的一角，抬起另一只手，从背后穿过江暮合的肩膀，向着江暮合的方向靠了过去，二人方才还有一拳的距离，现下却是严丝合缝了，江暮合觉察到赵曦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赵曦递来的斗篷，手虚扶在赵曦后腰，直至赵曦坐正了才拿开手。


    斗篷甚大，大到足以放下两个人。


    身边的人带着灼热的体温，驱散了冬日严寒。


    “曦儿，我也为你备了东西。”


    赵曦来了兴趣，“是什么？”


    江暮合看见赵曦眼底闪着期待的光，自己也笑了起来，“稍后曦儿就会知道了。”


    赵曦见江暮合打哑谜，并没有催促，笑意更深。


    二人略坐一会便离开了，江暮合本想将斗篷披在赵曦身上，却被赵曦严厉拒绝了，好在他们二人的马车停得并不算远。


    江月和江沉在江暮合的指挥下将一个大箱子抬到赵曦的马车里。


    看到那个硕大的箱子，


    赵曦：“……”


    刘云：“……”


    落珠：“……”


    赵曦：“这里装的是？”赵曦眼里的好奇都要溢出眼眶了。


    江暮合柔声道：“不过是临州的小玩意，臣为殿下寻来的。”


    赵曦见江暮合江称呼换了回来，偷笑了一下，好像发现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可有你信中说到过的螺钿？”


    江暮合点点头。


    “如此便谢过尚书了。”


    赵曦眼底闪着狡黠的笑意，江暮合弯下身，伏在赵曦耳边，“殿下不用回礼的吗？”


    赵曦心里的小鹿又开始乱撞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被他呼出的热气熏红了，“这……哪有人催着找别人要回礼的！”


    “没有吗……”江暮合垂首，语气带着一丝低落。


    赵曦也学着江暮合，不过江暮合比她高，她只需仰头便可以看到他的脸，果然看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见赵曦识破自己的诡计，江暮合不觉羞，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赵曦歪了一下头，调皮地笑道：“若尚书送本宫回宫，本宫或可考虑一下。”


    江暮合笑着道：“微臣领命。”


    江暮合和赵曦坐在赵曦的马车中，马车后面跟着江暮合的马车。


    两辆马车从州桥经过，片刻后，另有一辆马车沿着他们走过的路，也过了州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