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知道吗？”


    沈放之沉默了会儿，才道：“魔气侵入你四肢百骸，如入无人之境，若是旁人早就封脉点穴，察觉逼出。”他冷哼一声，“到了你这里倒好，就差在你身体里横冲直撞把你给拆了，你体内那本就枯竭的灵脉差点碎成渣了，你竟也浑然不觉么？”


    “我只记得失去意识前，你扣着我手腕，那之后的事，”知言声音低了低，“我一片空白，也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哪怕此刻，我也只是觉得比平日里累些，没有其他不妥。”


    “或许是我本就体弱，早就习惯了？”


    沈放之听到此话，指节微不可见地收紧。片刻，他侧过身，背对她道：“你倒是一点不惜命。”


    “这话说得不对。”知言摇头，“师兄素来可靠，定会护我周全。这可是师兄自己说的，我对师兄所言，当然深信不疑。”


    沈放之神色一僵，良久，才低低嗤了一声，“倒成了我自食其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知言觉得他不像之前那样一字千金，话倒是多了不少。


    她追问道：“能通过我体内的魔气追踪到来源吗？之前听师兄和商不缺提到，这趟也不算是全无收获。我这算不算是，变相立功了？”


    “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他起身将空碗搁回桌上，抬眼掠过她仍苍白的唇色，却不带一丝犹豫道，“吃好了就收拾下，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出发？”知言愣住，“去哪？”


    “真正的天机阁。”


    *


    “真正的天机阁？”


    知言等人立在客栈后院的枯井前。


    井沿的青砖露出被雨水长期蚀出的斑驳苔痕，井内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只有偶尔的潮湿阴风自下而上，跟晨风混在一起，带着陈年的土腥与枯叶腐烂味。


    木制推车的滚轮碾在一旁的泥土上，留下一道车辙印。


    魈罗兽变得更小了一些，在小推车上恹恹地趴着。


    是的，她又把推车给放出来了。


    虽然这次劫难算是过了，可十天后她还是要考虑生存的问题，而且现在这十日寿命掌握在沈放之手里，这种被他人掌握生死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知言时刻惦记着摆摊，身子才刚好一点，便起身跟着他离开，顺道将小推车召了出来。


    以钱买命这件事让知言意识到，营业额可能与售出物品本身的价值有关，那继续靠售卖鲜肉小包来攒升级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


    以她的经验，越往后所需的升级点数越多，说不定会成指数增长。


    虽然很想吐槽她十天命怎么就值1688营业额，但知言也没有过多纠结，快速选择了洗髓丹开始制作，成本是两颗中品灵石。


    无他，实在是幻想糖丸听起来太不靠谱……而且制作时间太长。


    李嗣反复提到的洗髓丹，刚好被系统当做任务完成的奖励给到了她。知言的直觉让她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也想知道由山海系统制作的洗髓丹，会与李嗣得到的那枚有什么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沈放之这次没有无视她那辆吱呀作响的小推车，而是偏头看她，语气中带了点无奈问：“你就这么喜欢它？”


    这个“它”自然指的是她那寸步不离的小推车。


    可不知怎的，知言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她当时忙着清点系统物品、开启洗髓丹的制作，也没多想，只匆匆答了一句“喜欢”。


    怎么不喜欢呢？这可是她的命啊。


    沈放之听完眸色微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知言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再看他时，他最终只是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果然是看错了吧。


    又一阵风从井底倒卷上来，知言下意识拢了拢衣袖，往沈放之身边靠了靠。


    她外头还罩着那件墨绿外衫，本就质地轻薄，这一遭下来虽然还不到一日，但人已足足瘦了一圈，此刻纱料贴在瘦削的肩骨上，衣襟松松掩着，更显得她弱不禁风，整个人薄薄一片，苍白得几乎透明。


    沈放之侧身，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挪了半步，替她挡去湿冷的阴风。


    知言并未察觉，只是扭头朝身旁的商不缺看去，乌黑的瞳仁里映着那道吊儿郎当的身影。


    她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无声在问：之前不是你说这里就是千机阁吗，现在这口枯井又是什么，什么又叫真正的千机阁？


    “我可没骗小师姐，”商不缺嘴角还挂着惯常的笑，“这里的的确确是千机阁。”


    “只不过，这枯井之下，也是千机阁。”


    知言问：“什么意思？”


    世上还能同时存在两个千机阁？


    “千机阁原本只是一座普通的城池，”商不缺解释道，“它曾经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做凌霄城，就是我们现在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当时的凌霄城城主是‘清禾仙君’微生涟，他在化神圆满半步飞升之际，以一人一剑圈地为城，并昭告天下，入城内者，皆可受他庇佑自由通商。此举一出，许多从前被宗门世家垄断的丹方灵药、抑或是秘卷法器，一夜之间被摆上街头，暴露在普通人的视野之下。没过多久，凌霄城便成为了无数人心中的圣地。”


    “凌霄城不设宵禁，不查根骨，城内商贾云集，无尽繁华，雕梁画栋的商铺和缀满明珠的仙轿随处可见，哪怕是街边任意一家普通的铺子，也多的是凡间奇巧和仙家炼器，可能有修者用无上功法只为换一坛人间美酒，也可能有凡人捧着黄金珠宝只求一道护身符。彼时光景，可谓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恐怕连都城玉京也难以望其项背。”


    “小师姐昨夜所见已是热闹非凡，但比之当年，恐怕还不及万分之一。只可惜盛极必衰，凌霄城也没有逃脱这份命运，后来发生了一件举世震惊之事。”


    知言适时搭腔：“什么事？”


    “凌霄城的城主，在一夕之间入魔了。”


    知言一惊，脑中浮现的是李嗣那张扭曲的脸和不成人形的躯体。


    “不仅如此，微生涟利用全城生灵祭炼血阵，却不料阵法失控，他也一并被反噬。一夜之间，高楼倾塌、万物湮灭，火雨将整座城烧得只剩焦土，莫说是人，凌霄城中连一花一草都没能幸免。据传，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十日才灭，等后来有胆大者再敢踏入此地时，却发现唯独有一座千机阁仍然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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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呢？”


    “有人说那是祥瑞，是清禾仙君以自身残魂保护而留下来的最后一线希望，里面有许多奇珍异宝，甚至有他的真传绝学；也有人说它邪门，里面是血阵余烬里爬出来的鬼，找还活着的人索命来了。可无论是谁，都被一层金色光幕挡在阁外，刀劈不开，符烧不透，连神识探入都被绞得粉碎。没有人能进入那座千机阁，里面究竟是什么，也无从得知。”


    知言道：“可我并未在此地看到什么名叫千机阁的建筑。”


    按说这名字应该是一栋不矮的建筑，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很显眼的见到才对，可四周不是摊贩就是商铺，连稍高的楼影都寻不见，哪有看着像千机阁的楼宇？她起初不相信这里就是目的地，也有这个原因。


    “没看到就对了，”商不缺手腕一旋，“刷”地展开扇子挡在鼻尖前，似是有些受不了泥腥味，“因为这座千机阁，在这枯井之下。”


    知言忍不住附身朝井口探去，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瞧见。


    青苔湿滑，她回身时差点没站稳。下一瞬，手腕被沈放之牢牢扣住，她整个人被稳稳拉回，后背撞进他怀里。


    沈放之看她听得认真，只低低说了一句：“别乱动。”


    知言点点头，一边看着时溯效果，一边又往他那边靠近了些。


    就听商不缺又道：“那是大火燃尽的第三个月，那日清晨，薄雾中走来了一名白衣女子，披发素履，腰间只系了一根青丝。她行至千机阁前，只抬手轻触那层金色光幕，光幕竟如水纹般漾开，众人尚未回神，她已提裙踏入。等她再出来时已是四十九日之后，大阵自脚下蔓延，阵纹覆盖了整座凌霄城废墟，风自地底逆卷而上，只一瞬间，千机阁和她，便一起凭空消失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女子是微生涟唯一的妹妹，微生漪。而她所设阵法，不仅将千机阁转入了未知的结界内，也在原本属于凌霄城的土地上加上了一层规则禁锢：受阵法保护，城内依然可以自由交易，但须得遵循千机阁内那位女子立下的规矩：第一，交易自愿，契约既成，生死无悔。第二，禁止贩假。第三，钱货当场两讫。”


    “即便惨案就在眼前，仍有人揣着贪婪与侥幸蜂拥而至，只为寻那传说中的机缘。这世上便是如此，多的是刀尖舔血之徒，所谓‘废墟淘金’，久而久之，这里便衍生出了新的城池，它无人管束，也没有名字，街道充斥着商贩走卒，夜不闭城，似乎逐渐又变回了以前凌霄城的样子。只是，它因千机阁而起，自然也就不再叫从前的名字了。”


    “至于那结界内的千机阁，坊间有另一种说法。”


    “说那清禾仙君并非是自己走火入魔，而是因为建凌霄城挖了太多人的根、得罪了太多人的利益。灵矿、商路、禁术卷轴，哪一样没动过别人的饭碗？所以他才被几股势力联手做局、被害至此。”


    “而微生漪继承他的遗志，为了避免祸事重现，这才建了另一方天地，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通常都在其内，商品也只在小部分人之间流通。这样一来，也算是与那些势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是以，这井下的天机阁也有另外一个名字。”商不缺道，“我们通常把它叫做……”


    “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