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调查


    黎眷的坟头已经开始长草了，黑刀放在这里，刀鞘上都落了一层灰。


    乌云离开药房后的几日，在山脚的镇上，遇到了一位卖草鞋的婆婆，因为看不见，他能做的营生很少，兴许是看他可怜，就教他编草鞋拿去卖，以此挣钱来还药费。


    他学得很快，布满伤痕和厚茧的双手依然很灵活，婆婆坐在街边看着摊子，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编着草鞋。


    但买的人很少，很多人想来看一眼，就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怪人坐在那里，身上的毛都是白色，眯着眼睛编草鞋。


    当看到他赤色的眼珠，无一不带着一脸惊愕的表情离开了。


    他默默拿起手边的黑斗笠遮住自己，手上的动作更卖力了。


    “婆婆，我回家编好再给你吧。”夜色降临，他抱起一捆草杆，弓着腰看向婆婆。


    “好孩子，我都给你算工钱，你只小心别伤了手。”婆婆并未嫌弃他。


    唤蛊之人已死，虽说他体内的蛊不能再催动了，但毒已入骨，每到夜里依旧难熬。


    回到家中，点起一支烛，他不想别的，唯有手中飞快地编织，似乎才能忘了蛊毒蚀骨那密密麻麻的痒。


    但一捆草杆很快就编完了。


    他扔下最后一只草鞋，想快点睡着，可一旦躺在床上，虫蚁噬咬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他缩起身子，不一会儿便忍不住地发抖，翻来覆去地换着姿势，最终受不了了，起身跑到黎眷的坟前，拿起黑刀练起武来。


    好久没有再握到这柄刀了，当他大汗淋漓地停下来后，躺到地上，伴着点点萤火睡着了。


    翌日一早，他便提着一捆草鞋去找婆婆，继续开始一天的生活。


    斗笠上垂下的布盖着全身，他只露了一双手在勤恳地工作着。


    一双绣着繁复刺绣的鞋停在她们的摊子前。


    “小伙子，想买双草鞋？”婆婆热情道。


    “多少钱一双？”


    “三文钱一双。”婆婆道。


    乌云的手顿了一下，这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


    来客又道：“这是谁？”


    婆婆道：“前些天找来的帮工，人可好着哪，不是妖，你不要被吓走。”


    来客道：“是妖我也不会被吓走，我只是觉得，他很眼熟。”


    乌云透过黑布的缝隙看到他的衣摆，尽管只有模糊的颜色，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崔兄？”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撩开面前的黑布，“崔良懿？”


    崔良懿露出一个“我就知道是你”的表情，绕到他身旁，笑道：“方兄，你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行，只是来卖草鞋，挑了个挣得最少的活儿？”


    乌云道：“没有人敢要我，只能做这个。”


    崔良懿有些疑惑，但再次打量他一番，心中就有了答案。


    长这副样子，确实鲜有人接受。


    “好吧，”崔良懿转头道，“婆婆，我要七十双，派他给我送回家去。”


    乌云道：“你干什么？”


    婆婆也道：“小伙子，买这么多穿得了吗？”


    崔良懿又解下一个钱袋子，递给婆婆，对乌云道：“这不是让你早点把钱还清吗，就当我交你这个朋友。”


    他伸过一手来，停在乌云面前，后者犹豫了一会儿，才握上他的手，他的手更加有力且温暖。


    乌云数好草鞋，跟着他去到了一家客栈中。


    崔良懿径直上了二楼，乌云道：“你不是本地人。”


    他带乌云进了房间，关上门，才张口道：“是的，我并非本地人，只是一路调查至此。”


    乌云手里还提着草鞋，心中已提防起他来，站在门口道：“你在调查什么？”


    “先等等聊这个，”崔良懿道，“方兄，你知不知道辰国闻名的刺客，‘赤眼白发魇’黑刀乌云？”


    乌云道：“我不知道。”


    崔良懿并没有理会他：“我说这黑刀乌云怎么最近不杀人了，原来是出来卖草鞋了。”


    乌云努力眨眨眼睛，慢慢地贴在门边，担心他是来寻仇，已做好了随时夺门而出的准备。


    崔良懿却轻松道：“我想问问你，若是雇你去杀人，你要多少钱？”


    乌云有些蒙了：“什么？”


    崔良懿似乎看穿了他：“你放心，我并非你的仇家，我只是一个雇主。”


    乌云心中松了口气，道：“我早已悔过，不再杀人，之前也是受人之托，没办法推脱。”


    崔良懿笑道：“我帮你开药，帮你卖草鞋，你竟没有一点儿要帮我的意思。”


    乌云有些慌了神，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问题：“崔兄，我很感谢你，但是……杀一个人，这太重了，钱我会还你，但事我不能去干。”


    崔良懿道：“你难道不想听听，我要你杀的是谁吗？”


    乌云道：“……谁？”


    崔良懿道：“西边山木州中，死生教的教主姬青。”


    听到这个名字，乌云脑海中划过一瞬姬玉山的名字。


    “也不瞒着你了，我是官将军的人，出来调查城中有孕妇女接连失踪一事，”崔良懿道，“循着线索一路走到花都山，我怀疑就是他把失踪的人掳到这边来，但人关在哪里，亦或是已被杀害，皆是未知。”


    官将军官夷是先帝亲命的西北驻疆大将军，崔良懿竟是朝廷的人。


    乌云道：“你说的这位教主，长什么样子？”


    崔良懿道：“是个年轻人，个子不高，很瘦，皮肤白净，倒像个小姑娘。”


    不是姬玉山？


    乌云道：“这死生教是干什么的？”


    崔良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册子，翻阅起来：“就是前些年才兴起的一个组织，宣扬什么生死平等，让人们都看淡死亡之类。山木州有各地来的人，人们信仰不同，拉帮结派很正常，但自从这个死生教出现，城中就不断地有孕妇失踪，我便怀疑上他们了。”


    乌云放下手中的草鞋：“你是说，这死生教是前几年才出现的？”


    崔良懿点点头：“准确来说，是三年前。”


    *


    黎芊芊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药材拿出来解冻，按照南渡教给她的方法，将药物投入砂锅中，再倒入早晨打好的寒江水，点上了火开始煎药。


    药在锅中煮着，火苗忽闪忽闪地舔着锅底，整个屋里却奇寒无比，砂锅边缘更是挂了一圈白霜。


    她不断地向手心哈气，把手伸向燃烧的火苗，可都快碰上去了，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温度。明明火炉上烧着火，这间小庙却越来越冷，她穿了两层棉衣都不够，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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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脸和双手冷到白得发紫。


    她的冷颤几乎没停下来过，一边抖着身子，一边拿起一旁被冻成冰块的木铲搅动着药汤。


    妖类药材原来是这样直白的性味，虽说火焰并没有因过于寒冷而熄灭，但释放出来的寒气已能窥其强大之处。


    放下采药途径不谈，若是能将这类药物经过炮制再运用到一些疾病上，或许能比普通药材要更加有效。


    只是不知凡人能不能承受得了这样强大的功效。


    “怎么样，还顺利吗？”南川翎提着水桶路过这里，被扑面而来的刺骨寒气逼得后撤一步，“怎么这么冷？黎姑娘，你还好吗？”


    “还好。”黎芊芊冻得嗓子发紧，勉强道。


    南川翎见她脸色都不对了，赶紧进去把她拉出小庙，握着她的胳膊，传法力给她回暖。


    “这锅须得一直看着吗？”南川翎道，“我和你轮流看吧，别在里面待太长时间。”


    里面待久了，飘着雪的院子竟还有一些温暖，回过暖来，黎芊芊道：“你之前接触过妖物的药材吗？这是它们的特性。”


    南川翎道：“没有，我是半妖，怎会无缘无故去伤害自己的同类。”


    黎芊芊道：“也对，这也是这类药材没办法流传的原因，若是因为它效果好就去屠杀一种妖，那跟姬玉山又有何区别。”


    南川翎放开她的手，道：“我给你拿点儿热姜茶来，你出来休息一下，我来看着。”


    黎芊芊：“好。”


    她把小木凳拿到门口，面向屋里盯着小锅。


    锅中无比平静，火苗勤勤恳恳煮了一上午，水丝毫没有沸腾。


    好像三年前的师辰风和黎芊芊。


    是要等火苗烧到熄灭了，药汤才肯沸腾？


    药汤沸腾了，火焰还能重新燃起吗？


    “这样冷，你还能坐在这里？”


    正出神时，黎芊芊身后响起一声音，正是回到家的南渡。


    “师母。”


    “我离开她那天，也是这样冷。”南渡伸出手，冻得发颤也没有缩回去，“我离开师云回那天，抱着所有的药材逃跑了，因为药材要冰冻储存，她用法力冻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气，就是这么冷。”


    黎芊芊坐在她身旁，静静听她道。


    “云回曾经同我说，她的愿望就是能把杀妖的恶人除掉，所以听到辰风也是被恶人害死的，我也很气愤……”她顿了一下，“恶有恶报，我没办法除掉恶人，只愿我能帮到你们。”


    黎芊芊道：“师母愿意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之后，辰风醒来所有的东西都会忘记，但你一定要让他记住，害他母亲的人一定要为之偿命。”


    黎芊芊抓住她的手，已经冷得像一块冰了。


    “师母，师云回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渡眼中闪烁，思忖一会儿道：“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辰风真的很像她，你和辰风相处过，应当明白。”


    师辰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黎芊芊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词来，脑海中只剩下了初见他时躲在草丛里的那双眼睛，元宵节递给她糖葫芦的手，漆黑密道里湿漉漉的血腥味，以及……怀中渐渐凉下去的身体。


    “我应该明白，可我已没机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