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喝茶。”


    宋如莺将茶杯轻轻推到木泓面前，她顺着慕红的视线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道：“师兄之前来过墟市？”


    “六十年前来过一次。”木泓的长指微微弯曲，扣在杯沿，睫毛下耷遮住了瞳孔。


    氛围一时沉默，寂静到极致也成了一种喧嚣。


    “啊。”宋如莺托着脸，语气似愁非愁，不咸不淡，“她就是在在这里死的，对吗？”


    木泓啜了一口茶，面对宋如莺的问题，始终保持静默。


    ……


    比起这些人不说话，还有一件事情，让崔滢更加在意。


    “余小玉。”崔滢望天，“墟市是一个什么地方？”


    “六十年一开，当然是很难得的地方了。”


    她推开窗，指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真诚疑惑。


    “很难得的地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


    “……”


    墟市对于这些弟子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场所，每个人在进到这里之前都做出了不同的预设。


    崔滢相信这些预设里，绝对不包括当下、眼前这种情况。


    余小玉目移：“这个嘛……”


    “墟市乃幻境之所，它贪看悲欢离合，便捏出千百皮囊演给过路者瞧。”一道声音插入，在这静谧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众人循声望去，虎长老就弯腰佝背坐在桌前，碎碎念似的道，“墟市要你见喜，你便见得满街红绸；它若要你逢哀……转头便是空巷纸钱飞。莫要被眼前相迷了心智啊。”


    众人齐声：“受教了。”


    崔滢也跟着：“受教了。”啥意思？


    歇脚过后，虎长老领着众人下楼，穿过弯弯绕绕的街道，最终来到一处破庙。庙宇矮小，四面漏风，门口的石像也缺胳膊少腿，看的弟子不禁问：“长老，为何我们不在方才的茶楼歇脚？我看它背靠一片光宅大院，像是用来做栈楼容客的。”


    “不可。”


    虎长老颤声，拐杖在地上点出声响，“老身说的话都听到肚子里去了？越是奢靡华丽的地方，你越是满意，越证明它捕捉了你的欲望，这种时候若贸然停留，便是瓮中捉鳖，而不自知啊！”


    说话的弟子一骇，安分闭嘴了。


    庙宇窄小破败，众人一挤，也显得热闹起来。不多时，有几个弟子陆陆续续站起来往外走，崔滢见了也跟着起身，余小玉道：


    “去哪？”


    “虽然希望渺茫，但如果能在外市解决你身上的契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崔滢伸手，“一起？”


    “一起一起。”


    两只手相握。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安静的街流上，崔滢不自觉放低音量，“虎长老说，墟市是满足人欲望的地方，换句话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欲望的外化，这样理解没错吧？”


    两个人在街上并肩走，余小玉顺手揪了两个根糖葫芦，这下崔滢腮帮子里藏了两颗山楂，说话愈发不清不楚起来：


    “可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想法，墟市该如何处理？难不成，欲望也分三六九等吗？”


    崔滢扭头看了一眼：“你付钱了吗？”


    “我付了。”


    “……”


    崔滢往两边看了又看，“谁在说话？”


    “喂。”


    一股令人脊骨皱缩的气息从后面攀爬而上，余小羽黑着脸，手里还捧着敞开的钱袋，“你这女人，我忍你很久了。”


    崔滢：“……”


    崔滢惊讶：“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余小玉也很惊讶，只不过是对崔滢：“他一直都在啊。”


    万兽谷的事情结束以后，余小羽就跟着余小玉寸步不离了。


    就这，崔滢竟然也丝毫没有觉察到，得是有没存在感啊！


    “是你眼瞎！”这辈子第二次遇到视他为无物的女人，余小羽忍无可忍，“姐，你确定要和这种不靠谱的人为伍吗？我感觉她把你们俩卖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被詹三那厮洗脑了，一天天这都说的什么话？”余小玉忙里偷闲，顺嘴接上崔滢的话头，“你就是想太多了。”


    余小玉的腮帮子起起伏伏，仿佛能看到山楂在那有力的唇齿间正经历怎样的粉身碎骨，“要我说虎长老也是草木皆兵，如果这鬼地方真有这么灵，那你现在就想啊，你说，我想要一个能够解决我身上的恶魔契约的办法，你就想嘛，能有什么用——”


    一面青竹竿挑起的褪色布幡映入眼帘。


    舌头在下一秒刹住。


    布面以朱砂绘就太极八卦，中央龙飞凤舞绣着“天机”二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旁边的广告牌尤其醒目。


    “玄微散人破障解厄——


    专治：金丹滞涩/心魔缠身/灵脉逆冲；


    擅补：本命法器/破碎灵脉/断裂灵契；


    另售：镇魂香/定神丹/护法符。满一百灵石赠独家手工护身符一枚，先到先得，售完即止”。


    崔滢和余小玉对视：“……”


    ——真有这么灵？！


    摊主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云纹道袍，袖口露出半截缠着符纸的腕骨，长发垂落，低眉耷眼，只看的见挺拔的眉骨与鼻梁。


    他恹恹地靠着纤细的布幡竹竿，头也没抬过。


    崔滢贴着余小玉的耳朵用气声道：“不会是江湖骗子吧。”


    余小玉咳了一声，指着木牌：“你这上面说的断裂灵契，可是真的啊？”


    江湖骗子抬起了头。


    崔滢和余小玉同时发出诚实的倒吸气。


    好帅。


    两人都没注意到余小羽在后面烦躁地挠了挠脑袋。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崔滢的手腕被“啪”地攥住，不得不上前几步，江湖骗子抬起头，凌乱的发丝底下，两双眼睛对视，光线在头顶炽烈燃烧。


    “她身上有一份灵契，若是能解决，条件随你开。”


    三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的投在江湖骗子身上，他静默半晌，伸出一只手。


    余小玉还在说“什么意思”的时候，崔滢就也伸出了手。


    江湖骗子的手悬在崔滢的手之上，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的血色，关节，青筋，还有腕骨符纸下若隐若现的红痣。


    两只手一上一下，没有相触，却似乎有一股隐秘的能量在掌心之间盘桓缠绕，崔滢的眼睫动了动，正要打开游戏视界，下一秒能量消失，江湖骗子改掌为指，在崔滢的掌心画了几笔。


    “……”


    有点痒。


    崔滢转头：“他说他只会修补契约，不会摧毁。”


    余小玉撇撇嘴：“我就说哪有这么好的事，走走走，别浪费时间了。”


    “他还说，他有个忙要我们帮。”


    余小玉：“哪有这样的好事？事没办好，反过来求我们，这位大哥，你别看她好骗，我可不好欺负！”


    一刻钟后。


    硕大的“青楼”牌匾响当当挂在眼前，三人仰头注视片刻，余小玉炸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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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厮果然不正经！余小羽，把他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余小羽剑锋一亮，江湖骗子忙摆手，见效果一般，扭头跑了进去。


    “追，今日不替天行道除了这祸害，我余小玉三个字倒过来写！”


    三人闹哄哄跑进青楼。


    里头人倒是不少，却异常安静，唯余丝竹管弦萦绕不绝。推杯换盏间光影流动，仿佛一出活色生香的默剧。


    以余小玉为打头，四人一前一后，在人群身影之中上演一场紧锣密鼓的沉默追逐战。


    追着追着，三人组开始略显吃力，因为时不时就有几个眼含秋水中衣半敞的美男子围上来，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咬牙喊：“余、小、玉！”


    墟市是人的欲望外化。


    尤其他们所在的青楼，欲望集合体之所，往往会放大一切，一旦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就会出现不一样的变故。


    这些忽然出现的玉郎，个个弱柳扶风，含情带愁，傅粉施朱，自带香料气息，想也知道是出自哪一位的审美。


    余小玉用尽浑身力气试图推开这些玉面郎君，十分不服气：“怎么就非得是我？这不是还有你们俩吗！”


    话音未落，崔滢抢声喊：“别——”


    来不及了，余小羽一剑劈碎地面上忽然出现的众多蜚蠊，崩溃道：“你说呢！”


    崔滢下意识捂住头发里藏着的蠊后，轻轻拍了拍它，示意别慌。


    “这不是还有你——”


    三人的眼神望向前方忽然出现的女子。


    她身材娇小，面目朦胧，乌黑的头发垂在脸侧，另外两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余小羽忽然暴起，一脚踹飞了那个女子。


    “…………”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余小玉顺手揪住余小羽的耳朵：“慌什么？你都看了我们的，自己的反倒捂着藏着了。说，谁呀？”


    余小羽的耳朵像是煮熟了，哼哼唧唧，半天放不出半个字来。


    崔滢：“他在那。”


    两人立刻转头，江湖骗子在拐角处盯着他们，见三人看过来，撒手就跑。


    “这家伙！”


    余小玉一股无名火。


    ——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在引导他们！


    哗啦，厢门大开，三人跨步踏入，房间内帐幔游动香薰靡靡，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什么江湖骗子？


    崔滢耸了耸鼻尖，“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


    是血。


    硕大的红色字体在崔滢脑海闪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疾步上前，一下掀开了厚重的床帘。


    另外两人跟上，看清楚床上的情形之后，表情双双剧变。


    床榻上已是一片血泊。


    血泊的中央是一具女尸，尸体开膛破肚，一根血红的脐带从下腹伸出，连接着一枚奄奄一息的婴儿。


    看上去，像是突发性难产，母亲为了保住小孩自发开腹，情急之下剖出了婴儿。


    三人一时震撼到说不出话。


    “你要干什么？”余小羽看着崔滢上前一步，惊骇道，“你不会想救这个小孩吧？”


    “那个算命的分明是自己解决不了便想强加因果……姐。”余小羽扭头，“你快说几句啊，墟市这鬼地方，可不是随便能捡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的地方啊！”


    余小玉转身往外走。


    余小羽脸上刚浮现出欣慰的神情，就见她用力关上门，然后折返回来，对着凝固成石像的余小羽道：


    “滚去那，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