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觉得是我抢了你的位置？”崔滢口语流利，叙述平直，尽量用陈丽能听懂的语速耐心道，“一个山的内门名额最多可以有六个，就算有我，也不妨碍你啊。”


    说话间，崔滢已经在脑海里拼凑出了完整的真相。


    在万兽谷时，邱光誉故意挑了最好忽悠的陈丽组队，闯进万兽宗后被温如骨袭击，只有邱光誉清醒着；


    在这之后，陈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昏迷。中途邱光誉进过她的房间，想必那个时候，他就用了某种手段控制了陈丽，不，看上去更像是给她灌输了某种“想法”，就像给机器人输入指令一样，让她完完全全按照这个指令行事。


    而今，邱光誉被关起来了，但留在陈丽脑子里的指令却还没有消失。


    真是够糟糕的。


    崔滢想得没错，仅凭她的三言两语，完全没有消除陈丽的怀疑。


    “你胡说！”她高举斧头，凶神恶煞，“把我的位置还给我！”


    啊——


    崔滢在心里哀鸣，朝着山外一路狂奔而去。


    -


    一直到太阳落山，崔滢总算甩掉了陈丽。


    再不甩掉也没法了，她的夜明砂需要补货，如果陈丽一直追下去，她可能要考虑动手了。


    长老殿并未安排她的去向，能理解，她现在的定位确实很尴尬，内外门之中的争议一直没有停过，所以她还是回到了罗汉峰。


    回到了那个她和余小玉呆过的竹篱小院。


    小院里已经没有余小玉了，据说她被安排去了咸芸长老座下，不知道修行是否顺利。


    崔滢瘫坐在门槛上，看着血红的残阳在青绿色的密林间涂抹出昏黄，像是干涸变质的血痕。


    人在面对比自己大很多的风景时，会感觉自己也成为了风景里的一粒分子，一切情绪变成沙砾沉进身体里，随着万物呼吸。


    崔滢托着脸，深黑的眼珠里映着夕阳灼烧的灰烬，深思游向天外。


    视觉可以模拟，但触觉，嗅觉，听觉，乃至于味觉，这些东西，机器也可以模拟出来吗？


    她在这个游戏里的所有感受，都只是源于神经刺激，抑或是模拟试剂？


    风吹，叶落，夕阳落下时空气里浑浊的腥味，折断一朵花放进嘴里嚼的清涩……崔滢缓缓吐出花瓣，看着沉下来的天幕陷入思考。


    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


    那股冲动就像一颗肥硕的汁虫，在她的四肢百骸里爬行咕涌，迸发出令人呼吸急促的痒意。


    说到底，现在所有的困境，都源自于她不够强悍。


    崔滢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困境，也很了解自己的问题，只不过她从来只擅长理解，而不擅长解决。


    她被徐薇豢养太久了，那些虚假的关心就像一层茧，将崔滢的手脚牢牢束缚，从根本上麻痹了她的心。如果不是最后徐薇做得太绝，她大概是不会走上反抗这条路的。


    即使决定反抗，到头来，崔滢还是只想过安逸的生活。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不主动，不争取，不改变自己的懦弱，就算她已经离开了徐薇，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就依然被徐薇那双怀柔的手攥着。没有自己的目标，麻木直到铡刀落下，人头落地，还在求那份虚妄的安逸。


    她必须变得更加厉害。


    崔滢知道，这只是一部游戏，不会对她的现实产生任何改变。


    但游戏，可以作为她应对现实的演练场。


    如果在游戏里都无法保全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说，她想要自己的生活？


    想好这一切，崔滢松了口气，就像长途旅行的人终于卸下包袱似的，歪在门槛上，闭上眼睛。


    天渐渐黑了。


    -


    玛丽盘腿坐在书架前，穿着家居服，金发团在脑后，鼻梁上挂着一副稍显笨重的眼镜，膝盖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上去像一个乖乖好学生。


    她扭头看着从舱室里坐起来的伽莱，咧嘴笑道：“你回来啦。”


    微卷的黑色碎发凌乱地盖住了脸，伽莱伸手拨开，“嗯”了一声：“回来了。”


    “司机说昨天你提前下车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丽。”


    伽莱穿好衣服，毛衣的静电让她的头发微微炸开，将那双下垂眼烘托的愈发倦怠，“我准备出去租房住。”


    空气寂静了一秒。


    伽莱：“我想我不应该再麻烦你……”


    玛丽：“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伽莱：“……”


    玛丽担忧上前，绿松石般的眼瞳流淌着浅湾般的光泽，像是带着绒毛的阳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


    “我很担心你，伽莱。”她握住她的手，“我去查了徐薇的消息，她似乎已经回到了多伦多，我担心她正在找你。”


    “这段时间你先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对了。”


    “司机说昨天你提前下车，很晚才回到别墅。”玛丽道，“是有什么事吗？”


    伽莱张了张嘴。


    她总是习惯回答玛丽的问题，就像上课提问那样自然，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摇头。


    可玛丽不是老师，她也不是学生。


    “附近有一家咖啡店，听说评价还不错，所以我想去试试。”


    真话假说，这是伽莱最近悟到的一个技能。


    包含了真实信息，但以另一种角度说出来，就完美掩盖住了关键的真相。


    不知不觉间，玛丽已经略过了她要出去租房的提议。


    “你休息一会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像是为了缓和气氛，玛丽提议道，眉眼弯弯，“你肯定会很惊喜的。”


    不久过后，伽莱跟随玛丽来到了客厅。


    客厅中央是一组巨大的，看起来就无比柔软的奶油色沙发，上面随意放着几只丝绒抱枕；沙发背后，一整面墙被做成了内置书架，恰到好处地陈列着一些艺术藏品，几排精装书，以及几副装在相框里的色调柔和的家庭照片。


    角落里有一架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静立，琴盖合着，像一只休憩的黑天鹅。


    无论来过多少次，伽莱都不得不感慨，简直是所有影视剧里标准的富人样板间。


    “放轻松，亲爱的，这里就是你家，至少这段时间是。”玛丽的声音柔和悦耳，她轻轻捏了捏小敏的手，“那人就在客厅里等你呢。”


    伽莱的视线望过去。


    那里站着一位年轻的男士。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七八岁，体型宽胖，将一身深灰色的司机制服撑得满满当当。


    脸很圆，气色很好，带着健康的红润，头发修剪得短而整洁，是不会令人害怕的气质。


    但伽莱驻足了。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安静地站在拐角的阴影里，眼睛如同没有反光的绒珠，沉静地看着司机。


    她最终还是走上去，玛丽在旁介绍道：“他就是这些天接送你的司机，巴顿·库克。”


    “说起来也巧，我前段时间才知道，他竟然也是《修仙人生》的玩家之一。”耳边响着玛丽爽朗的声音，“我想你们两个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你不是说这游戏有很多需要玩家自己开发的地方吗？你们可以交流一下这方面的经验，说不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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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你的体验有所帮助。”


    “我担心你把自己封闭太过了，伽莱。”玛丽轻声道，“多交点朋友总是好的，不是吗？”


    “……”


    伽莱终于伸出手，“你好，巴顿先生。”


    “你好，伽莱小姐。”巴顿似乎有些紧张，在裤腿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才握了上去。


    玛丽慢慢退下。桌上摆着咖啡和水，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过后，伽莱端起一盘果切，她过分随意的姿态让巴顿愈发无所适从，下一秒伽莱道：“巴顿先生，现在还在玩《修仙人生》吗？”


    “没有了。”巴顿擦汗的手停下，内心惊异于这个年轻女孩惊人的直觉，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像我在游戏里认识的一个已亡人。


    伽莱将盘子里的苹果吃干净，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对话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本来就是一次被强制安排的尴尬而又突兀的会面。回到房间以后，伽莱从冰箱里拆了一包储存的血袋，靠着游戏舱坐下来，打开手机。


    唇缝渗出的血色让她的表情看上去愈加漠然，伽莱的手指滑动，眼神浏览，脑子里却装着方才那个司机的模样。


    这个巴顿，和在游戏里被她杀死的“庄明俊”，有六分相似。


    《修仙人生》会根据注册人的信息修改人物的建模数据，所以游戏里的陈丽保留了矮人的特征。同样的，伽莱也一眼就看出巴顿的异常。


    回想起“庄明俊”在游戏里贪婪利己的模样，和司机巴顿几乎有着天壤之别，伽莱终于理解了于朵说的，在游戏里死去的人都会性情大变是什么意思了。


    是死过一次的人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感悟，还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


    无论如何，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游戏的性质已经和伽莱最开始认识的完全不一样了。


    她登陆论坛，先跟于朵聊了几句确认了双方的人身安全，然后开始刷帖。


    刷着刷着，她眼神一沉。


    果然，又死人了。


    和之前所有的死亡一模一样，这一回的亡灵是在睡梦中被袭击的，同样没有得到任何袭击者的具体信息。


    墟市开放不仅是无垢宗的消息，也是整个《修仙人生》的情报，讨论这个剧情点的帖子渐渐盖过了亡灵的消息。Ronronner专门发了一则情报征集帖，下面都是玩家们从各处得到的关于墟市的信息。


    -墟市不是市，而是一处遗落的秘境，其诞生可追溯至上古“鸿蒙判劫”时期。彼时先天创世众神们于三十三重天外鏖战，崩裂的法则碎片与殒落大能的元神精魄坠入虚空，在九天缝隙中交织成一片混沌秘境，后经三大至尊联手炼化，方成如今模样。


    -所谓三大至尊，其一为昊天上帝，其颅骨炼为墟市地基，承载万物，骨头上缠绕的原始道纹成了碑文，持续渗出先天道韵滋养墟市；


    -其二为须弥道祖，以崩坏的周天星辰为材料，封印了九天的混沌气流，维系墟市灵气平衡；


    -最神秘的幽寰之主，则舍弃了自身的影子，化作笼罩天市的虚无结界，使得此处超脱三界五行之外，就连神界都无法推演其踪迹。


    墟市此地，实乃古神饲道场，得缘者窃天地玄机，失足者补万物根基。


    对于伽莱来说，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舞台。


    暗处的，明处的，一无所知的，心怀鬼胎的，无论正在经历哪一条剧情线，犹如百江汇海，所有玩家和角色都将奔赴这个地方。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地狱。


    在地狱之所，她会是俯瞰者，还是狱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