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跪地的年轻人开口时颇有几分破罐破摔、声嘶力竭之势。听了这动静，禁军首领一时拿不定主意，果然不再动作，只派人将其左右看顾好，自去向孝惠帝请命。


    而孝惠帝听了禁军首领的话，果不其然动作一滞，掀开半边车帘垂眸道：“将那物呈上来。”


    玉器通体深黑泛青，质地温润坚密，触之有冰凉之感。孝惠帝手握玄玉，虚空望了良久，眉头皱起又徐徐舒展开来。最终嘴唇翕动开口道：“以上宾礼，将那少年一同带回去吧。”


    禁军首领听了这话，不由得冷汗直冒，竟有几分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将那少年人当即伤了，如今看来，想必他定是皇家贵人。


    公主命悬一线，皇帝的车驾又一次徐徐驶出。禁军大都跟在其后护佑，而禁军首领则带着那称得上骨瘦嶙峋的少年人来见岑澈，道：“岑大人，陛下让以上宾礼将这位公子带回宫中。”


    早早下了马车的书越筝与岑澈在一旁将方才那幕悉数收入眼中，如今见了来人，书越筝眸光微不可察地暗了几分。


    “知道了。”


    “那这位公子就劳烦二位，属下告退。”


    禁军首领就此退了下去。


    一旁岑澈见了那人面容，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将书越筝护在身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只是此程分批回宫，如今车驾紧张，不知公子可会骑马？”


    那少年人正要回答，便听被岑澈护在身后的书越筝抿唇轻笑：“公子若是不会，便委屈公子与我二人同乘如何？”


    听了这话，不止那少年愣住了，身侧的岑澈也垂眸定定锁向书越筝，目光里有几分复杂情愫。


    那少年眸光却是一瞬涌满感激，连忙开口道：“不委屈，坐这样好的马车如何称得上委屈！谢谢姑娘！谢谢公子！”


    他将那块玄玉再次收回怀中，再次投向书越筝二人时，从善如流开口道：“那个，我姓郑，叫郑知彦。”


    “公子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没有随行之人吗？比如侍女或是嬷嬷？”


    “流离之人哪来的伺候之人啊，姑娘倒是高看我了。”


    书越筝从始至终都仔细地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他的模样如此直率坦诚，似乎当真只是一个孑然一身带着玉器认亲的少年，没有前世所有龃龉，更对亲手取了他性命的书越筝没有丝毫记忆。


    对凭空消失的巧娘，亦是毫无印象。


    三人共乘，岑澈坐于正中隔开书越筝与郑知彦，临上马车，岑澈颇为不安地握着书越筝的小臂，要说的话被她宽慰般的笑意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跟着她上了马车。


    车驾徐徐驶向皇城，路途遥远，再无闲谈诸人便开始倚在马车上小憩。待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时，岑澈忽而睁开眼侧目看向一旁闭眼小憩的书越筝，她将额头靠在马车上，此行颠簸，书越筝后脑时不时磕几下，那阵仗于她而言想来实在算不得重，她也未曾惊醒。只是岑澈望着，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心疼。思忖再三，岑澈向书越筝挪了挪，找准时机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垫在她脑后。任凭马车再摇晃，他也将手死死钉在原地，书越筝似有好梦，又像是岑澈温软掌心让她生出熟悉之感。只见书越筝微微偏过头，放心地、温柔地、毫不设防地，将额头抵在了岑澈掌心。


    书越筝一路未曾转醒，岑澈也就就这样为她垫了一路。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如今一切似乎都在按着前世的方向发展，但却有转圜的余地。在这种时刻，他们更是要步步谨慎才是。此后能好眠的时日怕是不多，如今书越筝在马车上睡得这样香甜，足以印证这些时日她有多疲惫。岑澈希望，自己对她而言永远是可依靠的。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里，他也希望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让她睡个好觉。


    马车入城后，城中熙攘之声入耳，书越筝这才悠悠转醒。她看着岑澈撤回自己的手掌，忽而有些心软，看着一旁尚未睁眼的郑知彦，她轻声道：“师父任我抵了一路吗？”


    “嗯。”岑澈不动声色地在广袖之下转了转酸得发痛的手腕，笑道，“你能睡个好觉就好。”


    “师父真好。”书越筝也不扭捏，就此坦率地握着岑澈的小臂放轻动作为他捏了捏，“很疼，我知道。”


    话毕，她又抬眸望向岑澈，方才睡醒的目光里还染着几分迷蒙，但她的视线却定定望着他：“师父，谢谢你。”


    岑澈温柔笑笑，低下头用额头点了点她的额头，很轻，一触即分的动作，却满含亲昵：“希望你此后日日都能睡个好觉。”


    马车驶向南阁，二人下车，郑知彦由车夫送回宫中。


    书越筝想说些什么，肚子却先叫了起来。岑澈听得声响，不由分说地牵起书越筝的手，道：“阿筝，想吃什么？”


    “我想想，”书越筝由他牵着，心头也生出几分缠绵悱恻。许是前世在蓟州待得日子过长，彪悍民风之下她也变得不计小事得失，情爱一事尤甚，而男女恨不得时时与对方待在一起这种事情总是觉得空耗时光，不如去校场打一套拳来得实在。


    可事到如今，一切似乎下了定局的如今，她却慢慢懂得了那些男女，更明白了为何那群诗人要费那样多的笔墨书写情爱。如今的她只是因为在岑澈身边，就总是觉得心房似乎都在颤栗，对他的心意如此明显，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哪怕前方等待她的是令她无法承受的惊涛骇浪，她也不再恐惧。因为她知道，她在这个世界有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在这里永远有人会为她燃一盏灯。


    “吃长寿面吧，师父。”


    书越筝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指，俏声声开口道。


    “好，我为你做。”岑澈抬手将她凌乱的鬓发梳理齐整，掖至耳后。


    管家为二人腾出厨房，生火对书越筝而言不在话下。岑澈也有模有样地开始揉面择菜，二人不约而同却又心口如一地回避着，只当一切如常。


    “哎！水好了师父。”


    “阿筝向后退几步，别烫着了。”


    “呀，师父功力真是不减当年，这面看着真好吃。”


    “巧舌如簧！”岑澈抽空蜷起指节点了点书越筝的额头，温声笑道，“端去桌上吧，马上开饭。”


    直至傍晚时分，暮色缓缓拉下帷幕，落日余烬一揽子洒向南阁清池，映得一池清晖。


    二人用过饭，便并肩坐在木阶上，犹如年少那般互相倚靠着。


    “师父，你说今天能不能出月亮啊？”


    “再等等看，说不定呢。”


    “这云层太厚了，怕是很难吧。”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赏月呢？”


    “师父这话说得有道理啊，一片漆黑的又怎么了？黑黢黢才好呢！”书越筝又一次振奋起来，她拍了拍衣裙，目光投向身侧之人，朗声道，“师父，我来为你舞剑，你说好不好？”


    南阁中不知何时院中也挂起了好几盏笼灯，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院中却也有几束微茫连成明亮。


    书越筝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生辰，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生辰有人为她舞剑助兴，他那时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被她牢牢记在心中，以至于此时将其重现简直是易如反掌。


    剑尖点地，以剑破虚空，衣袂翩然，青丝轻曳。


    岑澈不由得站起身来，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只想将面前明媚的、鲜活的、眼含笑意陪在他身边的少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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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刻进脑海。


    他近乎失神地望着她。


    一剑毕，收势，还剑归鞘。


    有风骤起，吹散了满天乌云，皎然月光徐徐撒了满院。


    书越筝看到了岑澈眼中的依依不舍与痛惜眷恋。


    不同以往那么多次他目送她离开，她心中总是怀着微渺的信念，与师父还能再见的，与师父还能重归旧好的，与师父还能是师徒……到最后，却只余一地狼藉。


    她才意识到，她居然一次都没看过他目送她时的神色。


    她想，都怪这阵风，没由来将一整日的平静都打破了，明明一切到此为止就好，明明不用再继续说下去，只要相信能赢就一定能够赢下去，只要不提就不存在任何变故，没人会再次走向前世的结局。可一阵风过，要她再如何对一切避之不谈？


    可万一呢？


    万一他们真的会一如既往，万一她还会死呢？万一他们也都像巧娘一样，终其一生费尽心机也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那又该如何呢？


    思及此处，书越筝再不管其他，丢下手中剑径直走向岑澈，颇有几分毫无顾忌。


    还未待岑澈回过神来，唇畔便传来温润触感。书越筝双手捧上岑澈侧脸，唇齿相依，缓缓地她将手臂挪至岑澈后颈，拉近二人距离。


    岑澈被她骤然吻住，先是僵了一瞬，旋即伸手按在她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间，似是要将整个人融入彼此。与此同时，月光徐徐，落得一地疏影，两人身影始终交叠一处。


    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先乱了，一吻就这样将将分开，书越筝轻喘着缓了口气，这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师父，今夜我留下来，好不好？”


    岑澈带了些水色的眸光暗了几分，喉间微微一滚，他的目光染上几分侵略性，哑声道：“阿筝，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书越筝径直将手臂环上岑澈脖颈，将未出口的回答化作行动，向前半步，虚虚的拥抱便是回答。而在她还没撤回步子时，便被岑澈打横抱起，他大步迈向房中，步伐凌厉衣摆亦在空中微漾。


    因怀中有人，房门被他草草合上。


    细密的吻落在额头，是岑澈带着两世深厚爱意的吻。珍视地落在眼角，侧脸，再向下一寸寸挪至唇畔。像是因为压抑许久的爱意喷薄而出，又像是恐惧不知何时会突然而至的死亡，岑澈的吻几乎带着几分虔诚，却又如此笨拙。


    “师父，你会解吗？”


    “阿筝，我……”


    “那我来吧。”


    随即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坠地之声，床帘被人温柔放下的声音，很轻的啄吻声，呼吸交缠的声音。


    “师父，我不后悔。我只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闻言身侧人微不可察地颤栗着，很轻地将她环进怀中，一点点收紧这个拥抱，紧到似乎要将书越筝融入骨血之中。


    院外疾风骤起，不知何处的窗扇发出阵阵吱呀声。檐铃经风摧折，也翩然摇曳，发出几声脆响。


    书越筝的指节搭在他背脊上，而岑澈则依偎在她耳畔处，破碎沙哑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着的哽咽：“阿筝……”


    “我是你的了。”


    “所以你不能……”汗湿鬓边，岑澈的声音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恐惧，“不能再随意丢下我。”


    最后，是女子轻咬着少年肩膀的含糊声音，她唤了他的名字。


    “岑子霁……”


    书越筝忍着不适抬眸看向身前人，却只见他红透的眸子，微微探身吻去他眼侧泪痕：“我是……只喜欢你的呀。”


    烛火怦然，床帐被扯下发出撕扯声。


    窗外天地骤然缄默，一夜幽静，屋内满室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