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伊莱莎所料，在她启程去杉树林的当日，没什么人来为她送行。虽然绝大多数祭司都向她致以微笑，但陪着她走到门口的除了驴子，就是一群年纪尚小的姑娘。她们以娜玛舒为代表，最小的要在记忆之初就要学习如何为神明服务，虽然她们的出身大都不差，但取悦女神似乎成为了她们的天职。


    对于她们来说，伊南娜女神的脾性有些阴晴不定，比起敬爱，她们更加害怕她，所以伊莱莎的出现还算是帮她们挡了许多枪口——最起码女神没有像以前那样打过人（女神不会自己下手，但她会让别人下手）。


    “伊莱莎大人，”娜玛舒抱着她的腰，整个人窝在她的怀里，泪眼汪汪地望着她，“为什么女神要派您去那种地方呢？如果您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至于这样罚您啊！”


    这话题说了一晚上还在说，就连伊莱莎也不由地敬佩起她的执着。


    “没事的，娜玛舒。倒是你们，要小心，别惹女神生气。”


    小姑娘们连连点头。伊莱莎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准备离开。其实她也能理解她们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众所周知，杉树林是洪巴巴的地盘，而它在两河之地的知名度就相当于21世纪的皮卡丘——是个人都知道，区别是洪巴巴不是只可爱的黄皮耗子，而是一只栖息在神山脚下、森林深处，传播冰冷与死亡的怪兽。据说，它喜欢草木、阳光，以及所有流淌着温热鲜血的生命。在这个问题上，人类又不知不觉成了个人例外。倘若是人类贸然踏入杉树林，洪巴巴便会予以驱逐。考虑到它又能喷火又能射毒，几乎没有人能从他的手里逃走。


    直白点来说，进入杉树林形同死刑，但伊莱莎却非去不可。


    嘛，这也是我自己挖出来的坑，所以不填不行。


    伊南娜想要获得Me其实很简单。她是从繁荣中诞生的女神，就算在众神之中，她也是特别的存在。她美丽、任性，其实也不蠢，但问题是她不会运用自己的智慧，不想着如何用最小的成本，把自己的优势放到最大，而两河之地的所有神都知道这一点。


    在陪同伊南娜游玩的时候，伊莱莎也特地留意了其他神明对伊南娜的态度……风神恩利尔、大神母宁胡尔萨格、水神恩基、月神南纳，他们对伊南娜的态度就像是对待家里喜欢无理取闹的妹妹。或许祂们并不真的像家人那般爱着伊南娜，但也不会同这位象征着繁荣的女神在明面上闹僵，反正能困扰神明的大事也屈指可数，祂们顺着她，最后也是伊南娜自己承担后果。


    这本是伊南娜的劣势。但换个角度想，众神们也不会对伊南娜多加防备。只要操作得当，利用众神路径依赖心理，伊南娜很容易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问题是要怎么过水神恩基那关。这也是伊南娜的疑虑，因为正常状态下的恩基不算好糊弄……虽然在伊莱莎眼里，这算是小事一桩，而且答案也很简单。


    在埃利都，伊莱莎就没有瞧过那位大神放下过酒杯，而且恩基总喜欢开宴会，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下人们多此一举，但聚会上恩基总是笑得最开心、喝的最多的那个。


    那个水神爱酒甚于爱水，而且他就和他的同类们一样，喜欢别人的阿谀奉承。还记得那条定律吗？我们越在乎什么，就越容易败在什么上面。


    伊南娜基本赞同她的看法，但也指出：“恩基是整个两河之地最懂酒的神明，就连我也从没见过他酩酊大醉的模样……莱莎，你该不会说你会酿酒吧？”


    何止。我也算是这行当的专家了。每每想起这些事，伊莱莎都会露出苦笑。与凯美特的情况类似，两河流域的麦酒酒精度数很低，质地也很粗糙，在现代人眼里，它们恐怕连放上货架的资格都没有。这意味着，任何品种的蒸馏酒都是降维打击，问题是用什么样的原料：粮谷、薯类、水果、乳类......伊莱莎倾向于使用水果，因为两河之地不是凯美特，不太缺葡萄。相对于以谷物为原料的白酒、威士忌、伏特加，以葡萄为原料的白兰地尝上去更加柔和，也更容易被接受。


    选种完成后，就会遇到新的问题。首先是原料选取，在这个时候，人工栽培的葡萄才刚刚起步，酿制白兰地的葡萄优选高酸、低糖、低香气的品种。其次，除了原料外，橡木桶的质量、陈酿的时间都是影响白兰地酒质的重要因素。


    “总之，我需要合适的葡萄和橡木。葡萄最好是白葡萄，至于橡木......”


    橡木，即栎木，主要生长在寒温带。从科学的角度来讲，两河之地是不可能找到这种树木——如果没有魔法的话。


    女神呵呵地笑出声来，问：“你想去洪巴巴的树林碰运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莱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的语气中没有关爱，只有乐在其中的趣味。


    对此，伊莱莎的心中毫无波澜。她已经无数次听到类似的问题，但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投机，因为她的手上没有伊南娜和吉尔伽美什那样的、随意挥霍也多的要死的豪华资本，所以她只能投身于一场又一场的豪赌来拔高自己的回报。


    但她仍然从女神的反应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伊南娜女神没有问橡木是什么，而且立刻联想到洪巴巴，自然的化身的领地。这意味着，那里大概率存在橡木。


    “如果这样的空想能博您一笑就再好不过了，”伊莱莎回答，“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想得非凡之物就必然要用非常之法......虽然到最后，我能奉上的或许只有我自己的头颅，但我会在预想到那种程度的痛感的基础上再行动的。”


    女神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伊南娜转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瞧着她，最后，她露出残忍的笑容：“好吧，莱莎。洪巴巴的地盘的确有你想要的东西，但之后呢？就算你取得葡萄，做成橡木桶，完美完成制作美酒的前置工作，最后的陈酿步骤呢？你要怎么解决？”


    对此，伊莱莎早有答案。


    “如果把木桶做的小一些，就能加快橡木风味的萃取速度，可能在几个月内达到使用大桶数年的颜色。同时周期性或持续性地加热酒液，这样能较快地带来一些类似陈年的风味。当然，这两种方案会带来不同的问题，比如萃取过度会导致酒体苦涩，比如加热的催化会让酒体尝上去更加粗糙，但我会尽全力控制那些——再怎么说，也要比现行的麦酒好得多。”


    但这样接近于完美的答案却没能让伊南娜开心。女神反而露出不悦，甚至接近于烦闷的表情，连态度也变得懒洋洋的。“啊......就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真是的，未免太能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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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这样，你就去杉树林吧——嘛，我没有那么不讲情理，这样吧，莱莎......”


    女神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再度勾起。“只要你能做出让我满意的美酒，就算最后拿不到Me，我也算你过关。”


    以上就是伊莱莎勇闯杉树林的理由。多亏特别讲情理的伊南娜女神，这条毫无保险的破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伊莱莎也没打算把其他人拉进来。


    不过最基本的准备还是需要的。


    那天剩余的时间，伊莱莎除了收拾行李以外，还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为了运送可能的物资，伊莱莎用了时间联系乌鲁克的商队，用伊南娜赐予的宝石进行交易。届时，他们将在杉树林附近等待她三天，如果没等到，就当没这事。


    至于第二件......


    在伊莱莎与女孩们分别，牵着驴子，即将离开神庙的时候，哈迈拉出现在她的面前。或许是因为哈迈拉身边空无一人，她瞧上去不过是个衣着鲜亮的老妇人——啊，眼神倒是一如既往地严厉。


    “如果你不那么选，而是乖乖听话，你就不会和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哈迈拉毫不客气地训斥道，“我会教你怎么做，会教你怎么打扮，怎么与大人们打交道，神庙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左右手。”


    “这个问题我们昨晚就聊过了吧？”伊莱莎回以轻笑，“如果要我成为哈迈拉二世的话，我还不如被洪巴巴吃掉。”


    “不知进退就是你最大的缺点。”


    “或许吧，不过您出现在这里不就是认同了我昨晚的话吗？”


    哈迈拉冷哼一声，说：“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答应保护那些女孩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神庙的未来。”


    伊莱莎不信任神庙的老乌龟。


    问：乌鲁克神庙高层的政治活动除了权斗以外还剩什么？


    答：什么都不剩下，字面意思上的，什么都不剩下。她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不可能再吃第二次。


    所谓人走茶凉。如果她死了，那么她之前做的、筹划的绝大部分事情，包括神庙减税、内部人事改革、联合王室进行的农业试点和灌溉系统改制都会流产。不光如此，那群家伙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做及时收手。如果伊莱莎没死，他们也难保会找什么借口对同她走的近的孩子们动手，最合适的时机就是她离开乌鲁克的时候。而能保护她们的，只有哈迈拉，后者也大概率不会拒绝这一提议。


    最简单的一点理由，如果哈迈拉连自己名义上的手下都保不住，日后哪还会有人为她卖命？


    “说真的，我们本来就不算敌人吧？我们的利益并不冲突，面对的对手却是一批人，就不能合作吗？”


    这其中最起码有一半是在忽悠人，只是假的那部分忽略了实效性。从现在为计，到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伊莱莎的首要敌人不是哈迈拉。哈迈拉因为年迈，已经不得女神喜爱，她也需要一个非对立体系的人来填补伊南娜女神身边的位置。


    事实上，她们是有合作基础的。这不基于脆弱的感情论，而是基于共同的利益。


    显然，哈迈拉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她的话。老妇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少见地没有对她阴阳怪气。


    “等你能活着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