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松涧听梵(4)
作品:《镜不染尘》 盖世酒吧大堂。
穿着紫黑拼色盖世酒吧服务生工装的男人正弯腰清扫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
他面无表情的垂着眼,一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的模样,动作不骄不躁。
肩膀突然被拍了下,男人动作停住,抬起视线。
“崔明屹。”路远寒狭长眸光自上而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果然是你。”
眼前是昨晚混战最后被他掐住脖子准备强行放血警告那群混混的人,算得上旧识。
“认错人了。”那人波澜不惊地挡开路远寒视线,继续清扫。
“2017年一中理科状元,沦落到来酒吧打杂,你的遭遇让我很怀疑理科生的就业方向。”路远寒唇角讽刺且挑衅地掀起,“还是你空有其表,脑袋里除了做题其实一无是处?”
这话说得异常难听。
墨不染合理怀疑下一秒那人手中的畚箕和扫把就要接连扣到路远寒头上。
“用不着冷嘲热讽。”好在崔明屹涵养足够,没跟他计较,“理科状元也得吃饭,总不能指着那点奖学金天天泡在实验室吧?早饿死了。”
“那你是兼职打杂还是兼职打架?”路远寒鼻腔冷哼一声,“跟着这群渣滓混社会能对你的实验有帮助?”
“给钱什么都干。”崔明屹语调无所谓,“有了钱当然对实验有帮助。”
“你有困难?”路远寒皱眉,“你不是被哈工大录取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一直都挺困难的。”崔明屹苦涩一笑,“系里和海渡工业大学联合开了个新的研究项目,实验基地设在赤云,我算是被派遣过来的代表。”
路远寒疑惑:“这种跨省合作的大型项目没有研究经费吗?还需要你兼职。”
“不关项目的事。”崔明屹显然不愿多说,含糊敷衍道,“是我家里遇到点困难。”
“抱歉。”路远寒没什么诚意地道歉,狭眸紧盯着他,“我请你吃饭赔罪,怎么样?”
崔明屹握紧扫把杆,很想拒绝,却敏锐察觉到了他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场,暗自叹了口气:“行,那你等我打扫完这堆垃圾。”
饿到昏头的墨少爷刚露出一个抗议的眼神就被路远寒不动声色压了回去,只能乖乖趴在角落一张桌子上硬生生又捱了半小时。
等崔明屹终于收拾完盖世满地玻璃渣子、归置好桌椅,三人走出酒吧,已经饿到完全不想考虑口味了,直接就近找了家自助烧肉店。
一盘盘色泽新鲜的生肉摆上桌面,铁丝网格下碳火渐渐烧红。
崔明屹启开一听罐装啤酒,目光淡淡扫了眼路远寒头发:“快两年没见,你怎么比以前还放肆了?”
“没你放肆。”路远寒掌心悬在烤网上方试了试温度,“酒吧都混上了。”
“实验项目还不到时间吃紧的时候,我出来打打零工赚点钱怎么了?”崔明屹忍无可忍,眼底透出几分不悦,“就允许你去酒吧消遣,不允许我去酒吧赚钱?”
“你很缺钱?”路远寒眉梢一挑,沉声质疑,“怎么不做线上培训,你想赚钱多少机构等着你开课。”
“培训课偶尔也还做,赚的少。”崔明屹灌了口啤酒,“在酒吧随便跟着混一晚上也能有个几百上千了,我又不是纯扫地。”
“不扫地还能干嘛,下海啊?”路远寒唇角弧度恶劣,挂着抹似有若无的讥诮,鼻腔冷哼,“还是等着一群高中生点你去给他们做数学卷子?”
“你讲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崔明屹皱眉,“我要有你一半帅还愁在酒吧混不开,要去打杂?”
路远寒拿夹子往铁网上一片片铺肉,顺势问:“兼职就兼职,怎么又跟孙轶东扯上关系,还帮他打架?”
“我哪认识他是谁,打起来他摇人摇到我同事了,我同事说帮忙凑个人数,结束了发500红包。”崔明屹神情略有些尴尬,“说真的你顶着这头白毛,我完全没认出来,要知道是你,我早躲远了。”
路远寒还想问什么,突然胳膊肘被左边人戳了下。
“你到底会不会烤?下面都糊了。”墨不染蹙眉抱怨,拿夹子把烤盘上的鸡翅翻过来,果然另一面都焦黑冒烟了。
厨艺是路远寒十八般武艺里唯一没有点亮的天赋,踌躇道:“要不喊个服务生过来帮烤?”
“赶紧。”墨不染不耐烦地夹起那几块烤糊的鸡翅就要往垃圾桶里丢。
“别浪费。”崔明屹抬手拦住他,拿盘子接了过来,“我可以吃。”
他夹起被路远寒烤焦的鸡翅泰然自若咬了一口,仿佛一点糊味都感觉不到,咀嚼几下直接咽了。
崔明屹视线一抬,见对面两人都盯着他看,无奈一笑:“我老家在山里,小时候和一群玩伴上山打鸟打山鸡,下河捉鱼,打着了就地架火烤了吃,经常掌握不好火候,要么烤糊了,要么半生不熟,还挺有趣的,反正最后大家都会吃光,所以都习惯了。”
他脸上透出些久违的怀念,说完又夹起一块焦糊的鸡翅。
“算了。”墨不染端起盘子把剩的全数倒进垃圾桶,“别没苦硬吃。”
崔明屹咽下嘴里的鸡翅,没回话,目光有些怅然若失地飘在垃圾桶上。
“你现在在做什么方向的研究,实验基地在哪?”路远寒问,“方便聊吗?”
“签了保密协议的。”崔明屹思绪回笼,神色平静无澜,“这么好奇明年来哈工大,说不定能赶上实验中段。”
路远寒散漫一笑:“我填志愿要是敢把哈工大放北京那两个前面,信不信老黄冒着违法的风险都得偷偷登录我后台改了。”
“这我真信。”崔明屹摇了摇头,瞥了路远寒一眼,“黄校长最大的心愿,不就是一中能出个清北名额,看来明年就要美梦成真了。”
路远寒懒懒地喝了口草莓汁:“看我心情。”
墨不染猫眸眯着斜乜他:“不装能死。”
饭局后半段氛围显然没有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了,觅食结束,崔明屹回了盖世,路远寒骑车载墨不染朝近郊的云隐山疾驰。
山脚下,路远寒买完票回来,墨不染正倚在一棵树上,手里还举着一串冰糖草莓
三人吃完,崔明屹回了盖世,墨不染骑车带着往郊区云隐山赶去。
川崎停在山脚下,路远寒买了票回来,看到墨不染手里举着一串裹了透明糖霜的冰糖草莓,一副无从下口的样子。
路远寒唇角微勾:“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我看没人照顾那老伯生意,就买了。”墨不染一把将糖草莓棍子塞进他手里,催促,“赏你了,快吃。”
路远寒抬眸望向排了两条长龙队伍的冰糖水果摊位。
“看什么?”墨不染凶巴巴地抱臂挡住他视线,“刚才真的没人。”
“嗯。”路远寒咬了口糖草莓,脆甜脆甜的,噙着笑给他搭了九百九十九阶楼梯,“他们都戴着小黄帽,应该是刚买完票过来的旅游团。”
曲水亭街街口有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店铺,手艺非常好,他们那边都管这东西叫酸蘸儿,路远寒几乎是从小吃到大的。
签棍上的糖草莓已经不剩几颗了,11月的草莓是酸的,可他只觉得齿间甜得发腻,那股甜味流向周身百骸。
云隐山取自隐匿云间之意,是赤云最高的一座山。
刚才他们骑车已经绕着盘山公路爬了将近一半,一抬头距离山雾缭绕、高耸入云的山顶还有长不可测的一段距离,两人踩着不规则石阶边爬边聊。
墨不染满意地看着他吃完了一整串糖草莓:“刚刚那个人,以前也是一中的?跟你很熟?”
“算不上熟,我读高一那会儿他复读高三,据传是高考错过一门落榜了。”上山的路是条单行线,阶梯又陡又窄,路远寒跟在后面,“海渡省没有正规的复读政策,原来的学校不能收,就被一中挖过来了。”
墨不染不解:“为什么挖他?”
路远寒似笑非笑:“因为他那年理综拿了满分,一中为了网罗潜力股有的是路子,你应该懂。”
墨不染作为不久前被网罗的潜力股当然懂,反问:“包括你吗?”
“我?”路远寒手指搭在腿侧敲了敲,“还真差不多,我确实没参加中考,错过了去四中读重点实验班的机会,后来赤云几个高中都给我递过橄榄枝。”
墨不染:“怎么选一中?”
“我在哪里读都无所谓,但池江屿分数只够得上一中。”路远寒漫不经心,“跟他一起还能经常泡网吧打游戏,没那么枯燥。”
墨不染眸色有些极难察觉的失落,微微垂着:“......哦。”
路远寒顿了两步,目不斜视盯着前方那两条长度逆天的腿:“不过我现在非常庆幸当年选了一中。”
墨不染:“为什么?”
路远寒:“遇见了你。”
墨不染神色微怔:“啊?”
“给你做家教,赚了很多钱。”路远寒勾唇睨着他背影,“不到两个月,比我以前代两个学期晚自习赚的都多。”
墨不染冷眼讥讽:“沈修砚说得对。”
路远寒挑眉问:“他说什么了?”
墨不染脚步停住,修长笔挺的身姿侧转一半:“接近我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我的钱。”
路远寒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笑意,忍俊不禁:“你以为这钱挣着容易?教你数学比玩辅助拿五杀都难。”
“滚啊。”墨不染冷脸跳下台阶勾住脖子给了他胸口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闹。”路远寒抬手扣住搭在颈间的手腕不准他撤开,眼尾余光瞥着他,“当心摔下去。”
身侧走过两波说笑的游客,偶尔几道打量的目光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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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不染几乎贴挂在他身上,呼吸微微一颤,冷着脸咬牙切齿:“再不松开我把你推下去。”
路远寒不想涂兼带着一支队来山下敛他的尸,极快地捏了捏他指尖抵着的那块圆圆的小腕骨才松开。
墨不染蹭蹭蹭往上爬了五六个台阶,跟他拉开两三米远。
他自顾自走了没五分钟,又觉得无聊,装作停下看风景,等路远寒上来,凑过去轻撞了他肩膀一下:“哟,校草,好巧,一个人来爬山?”
“带我的小猫崽子来的,不知道跑哪去了,很野。”路远寒挑眉,“要一起吗?”
“行,我帮你找找。”墨不染特别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对了,你跟那个崔......明屹,怎么认识的?”
“我高一那会儿很狂妄,听说他参加过高考还理综满分,就去他班里挑衅他,高三物理课组长出了张竞赛卷子,让我俩在坐在办公室里规定时间答题,按分定输赢。”
墨不染眸光一偏:“你赢了?”
“输了。”路远寒蹭蹭鼻尖,“差他5分,一个填空题。”
“看来路老师不过如此。”墨不染单只眼眨了下,“崔明屹不是缺钱嘛,不如换他来做我的家教老师?”
路远寒齿缝挤出森冷的两个字:“......他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竟不知不觉爬了快两个小时,终于顺着一条几乎垂直于山体的天梯看到了飘来香火、挂满红幡的寺庙。
再往上走已经没有能够正常攀爬的路了,天梯靠近崖壁的步道拾级而上,人工开凿的痕迹如同自然孕育般鬼斧神工,两侧铁链锁着脚下的钢板阶梯。
云隐山工作人员将安全揽绳一头锁扣扣紧步道单侧精钢绳索,另一头锁扣链接扣到每个游客身上的安全带。
路远寒扣好安全带后抓着右侧绳索往上爬了几阶,朝下面山谷一看心砰砰砰猛跳一阵。
万丈高空云蒸霞蔚,摔下去涂兼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墨不染反应截然相反,绑好安全绳之后兴奋的抓着钢索噔噔噔连爬了五六阶,路远寒跟在他后面看得头晕。
这段距离完全悬空,脚下踩着也就一只手掌宽度的钢板,一旦不慎踩空掉落,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背后松松垮垮耷拉着一截的安全绳。
路远寒握紧钢索,眸光微动,心里蓦地一跳。
假设把脚下的钢板看成是另一条安全绳,充作第一层保障固定身体,一旦撤走或踩空,背后绑的第二条安全绳承担全身重量,在重力作用下就会一秒绷直,身体受惯性影响,悬在空中来回晃荡。
如果安全绳不是绑在背后而是系在脖子里呢?
如果安全绳材质是锋利无比的钢弦呢?
这段天梯栈道不过一百七八十米,路远寒却爬出了一身冷汗,直到幽幽檀香丝丝缕缕熏进鼻腔,他紧绷的情绪才渐渐平缓。
云隐寺坐落在云隐山顶部,财神殿求财、太子殿求子、公主殿求姻缘,主殿香火最是鼎盛,求的是万事顺遂百无禁忌。
墨不染跟着路远寒请了三炷香,在主殿左侧的长明灯火坛里点燃。
尾端夹在食指下,左手压住右手,是刚才门口的香客教他们的姿势。
主殿上完香,墨不染绕着前面的功德箱转了两圈,眼神上下搜寻。
路远寒眉宇轻蹙:“要找什么?”
墨不染:“二维码。”
路远寒:“稍微讲究些的地方应该都不会用这个吧?”
墨不染眸光轻轻掠过主持,倾身贴到路远寒耳边低声问:“现在谁还随身带现金?这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那你觉得怎样是与时俱进?”路远寒唇角轻扬,“烧电子香火拜赛博佛祖?”
“倒也不是,一种形式而已,没必要因为这个划分讲不讲究。”墨不染袖长润白的手指搭在功德箱边缘划过,“墨禅钧喜欢烧香拜佛,我跟着他去过不少知名寺庙,大部分都在功德箱上贴二维码,确实方便。”
“有实物的话显得稍微虔诚些。”路远寒从兜里摸出五张崭新的粉色钞票递给他,“去吧。”
墨不染惊讶:“哪来的?”
路远寒淡淡解释:“过来路上不是去加油了吗?跟加油站换的,觉得你可能用得上。”
墨不染没说话,从他手里抽走两张。
路远寒直接将剩下的三张一并塞给他:“都给你,我不用。”
墨不染:“怎么?”
路远寒:“心诚则灵。”
他站在蒲团旁,静静地看着墨不染把那五张粉色钞票投入功德箱,双手合十拜了拜。
佛龛前巨大的铜炉里燃着一簇簇香火,幽幽白烟寄托着信众祈愿。
路远寒眼底黯了一瞬,转而幽深狭眸缓缓映进眼前那道身影,心绪变得无比虔诚。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