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 10
作品:《难自禁》 Chapter10
郗千澜的娇纵宠溺,就像一片广袤而温厚的土壤,让令嘉迟来的亲情得以肆意抽枝发芽,绽放出近乎任性的快乐。
令嘉渐渐习惯了在喧闹的放学人潮中精准捕捉那辆迈巴赫的踪影。
更习惯了将生活中每一个细碎的新奇或者困惑,化作一声清甜的“哥哥,你知道吗?”,然后目光灼热地望向郗千澜。
日历翻到四月末,空气里开始浮动着初夏的躁动。
一个寻常的傍晚,夕阳熔金,为郗千澜冷峻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光晕。
车内,令嘉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比如同学给班主任起的新外号;比如班内谁和谁恋爱了;比如谁被请家长了……少女泠泠的嗓音驱散了车厢里的沉闷。
车子驶入浓荫蔽日的林荫道,光线骤然幽暗。
“满宝儿。”郗千澜的声音响起,他像是随意提及,声线却低沉了几分,“五一假期……我们回莱川。”
莱川?
那个仅仅存在于他零星的讲述和她午夜模糊梦境中的地方?
令嘉难以置信,声音里充满了急切与确认:“五一假期?回莱川?”
“嗯。”郗千澜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目光依然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
却足以在令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瞬间,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褪色、模糊,不过毫无意义的斑斓色块。
巨大的、不真切的喜悦将令嘉吞没。
“太好啦哥哥,是爸爸妈妈……他们回来了,对吗?”
“好讨厌啊,人家整天累死累活的学习,他们倒好,四处游山玩水。”
“哥哥,你说他们会喜欢我吗?”
令嘉揉弄着衣角。澎湃的心潮令她喋喋不休,以至于这一日她完全错过了郗千澜眼底深处那片沉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阴霾。
……
五一假期的清晨,令嘉一夜未眠的兴奋与紧张化作了眼底淡淡的青影。
后备箱里,高颖精心准备的各色礼盒已然堆成了小山,每一件都承载着她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临行前,她仔细地为令嘉整理着衣领,动作轻柔缓慢,仿佛想将这一刻拉得更长一点。
是呀,越长才越好。
“宝贝,你永远是妈妈的女儿。”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尾音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
令嘉心头一热,用力回抱住高颖,她将脸颊深深埋进那温暖得令人心安的怀抱里,“妈妈,您永远是我最爱的妈妈。”
一旁的徐令聿被这氛围所感染,紧紧攥着令嘉的衣角不肯松手。
“令嘉是大坏蛋,自己跑出去玩却不带着我。”徐令聿嘴上抱怨着令嘉,眼睛却恨恨地瞪着不远处的郗千澜。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亲密无间的姐姐如今要撇下他,只觉得自从这个哥哥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和令嘉在悄然疏远。
令嘉笑嘻嘻地揪了揪他的脸蛋,故意逗弄他:“徐令聿,你说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人?”
徐令聿倔强地抿起嘴巴,既不承认也不松手。
令嘉撇撇嘴角,嘲笑他:“别扭小孩。”
最后是徐振鹏提醒徐令聿松手:“好了好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姐早点儿出发会安全一些。”
徐令聿重重地“哼”了一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令聿,令聿……”令嘉呼喊。
“别担心。”徐振鹏安抚着令嘉,他忍不住抬手,掌心轻轻落在令嘉的发顶。
不知不觉间,女儿都已经长到他下巴那么高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徐振鹏感慨。
“记得回家。”他目光温和,却郑重叮嘱。
令嘉仰起小脸,笑容明亮:“知道啦,爸爸!”
徐振鹏摇了摇头。
女儿此刻满心憧憬,怎么会懂他们作为养父母的心有多矛盾呢——既想将孩子牢牢地护在羽翼之下,又不得不压下那份不舍,尊重她的血缘,放手她去寻找真正的团圆。
……
此时此刻——
车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
车厢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混合着皮革的味道,凝结成一种令人呼吸都发紧的沉寂。
“哥,为什么……不能先给他们打个电话呢?”
令嘉疑惑,她的发梢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扫过郗千澜挺括的西装肩线,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
郗千澜伸出修长的手指,替她将颊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
在幽暗的光线下,令嘉惊觉他的手指苍白得过分,恍惚间她想起博物馆里那些陈列的古玉,也是这样冷而润的质地。
“想给他们一个惊喜。”郗千澜的嗓音比平时更低,尾音几乎消融在渐密的雨声里。
他的目光也穿透她,落在玻璃外纵横交错的雨痕上,之幽邃,之沉静,仿佛其中藏着什么无法言说的秘密。
“见到爸爸妈妈,我要……”
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声响单调而规律,像一曲催眠曲。
困意如同潮水般漫上来,令嘉的声音渐渐含混,如同呓语。
郗千澜侧目望去,只见令嘉的小脑袋瓜一点一点的,细软的额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宽大的手掌稳稳地托住少女摇摇欲坠的下巴。
触手是令人心惊胆颤的柔软,郗千澜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引导令嘉枕上自己的膝头。
“睡吧。”郗千澜低声道。
“唔……”令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秀气的眉头微蹙,她似乎是对“枕头”的硬度不甚满意。
郗千澜哑然失笑。
他看着她终于找到安稳舒适的姿势,连唇角都扬起一抹欢喜的弧度。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上。
最终无声地将空调温度上调两度。
暖风低吟,隔绝了窗外初起的寒意。
玻璃上的雨痕已彻底连成一片,氤氲模糊了整个天地。
……
“满宝儿,满宝儿……”
温柔呼唤穿透沉沉梦境,将令嘉一点点拉回现实。她恍惚地睁开眼,脸颊下是微凉的西装面料。
意识回笼的瞬间,心脏没来由地剧烈一跳。她猛地坐直身体,额头险些撞上郗千澜的下颌。
“到了?”令嘉揉着眼睛,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睡意朦胧的笑。
张望间,笑容凝固在嘴角。
只见天色如墨,成排冰冷的青灰色石碑在滂沱大雨中沉默矗立。
“车子……抛锚了吗?”令嘉下意识地抓住郗千澜的手,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心中的不解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惊惧所取代,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哥哥……”
郗千澜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在竭力遏制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
最终他没有回应令嘉的疑问,只是突然推开车门。
凄冷的风雨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猛地灌入温暖的车厢,带来刺骨的寒意。
郗千澜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转身向令嘉伸出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暗天光下白得刺目。
令嘉像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死死攥住它,却惊觉他的掌心同样冰冷潮湿。
伞下的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震耳欲聋。
令嘉被郗千澜半护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泥泞的小径上。
泥水浸透了运动鞋,寒意顺着脚踝攀爬而上。
泥径弯弯绕绕。
两侧的墓碑在雨幕中面目模糊,又仿佛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恐惧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直到——
郗千澜在一处墓碑下停下脚步。
令嘉的视线被伞沿遮挡,只能看到郗千澜僵直的背影。
她心慌意乱地探头去看,却被郗千澜按住了肩膀。
“哥……”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不要怕,满宝儿。”
话音未落,郗千澜缓缓地侧开了身体。
视线豁然开朗。
只见墓碑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其间嵌着一张照片,是两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庞,他们笑容甜蜜,带着旧日时光的气息。
照片之下,镌刻的姓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令嘉的眼底。
纪宇。
金姝含。
世界瞬间失声。
她所有的期待,所有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问候、拥抱、撒娇……在这一刻像被暴雨打碎的泡沫,一点一点消失。
“哥,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我给他们准备了好多礼物……”
“我想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哥、哥、哥哥……”
再也说不下去了……
所有的呜咽都被巨大的悲恸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郗千澜用力将令嘉拥入怀中。
手臂箍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令嘉也如同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瘫软在他的怀里,额头与他的胸膛相抵,那里传来沉重而缓慢的心跳。
“他们……是怎么走的?”令嘉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郗千澜的思绪在倾盆的暴雨中疯狂穿行。
在林满和纪千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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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继离开莱川之后,纪宇一改往日的恣意散漫,取而代之的是沉默锐利。
他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无力与愤怒,全部倾注到了工作之中。
六年前,纪宇主动请缨,从琐碎的基层派出所调入了市缉毒队,一头扎进了那片最黑暗的泥沼。
别人视若畏途,纪宇眼中却闪烁着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郗千澜那时还在英国,接到舅舅调岗的消息,立刻飞回莱川。
那晚,在中心广场,舅甥俩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到天亮。
纪宇拍着他的肩膀:“千澜,总得有人去碰那些脏东西。舅舅不怕。”
然而,理想主义者纪宇死在了他进入缉毒队的第三年。
郗千澜当时刚结束硕士论文答辩,疲惫地打开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来自纪宇的未接来电。
他立刻回拨,听筒里却只有空洞的忙音。
他并没有多想,以为纪宇又去执行紧急任务了,通讯静默是常态。
然而三天后,郗千澜接到了来自姥姥的报丧电话。
纪宇死了。
他死在榆阳一条偏僻湿滑的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撞得面目全非。
肇事司机,是一个劣迹斑斑的混混,他主动投案自首,于是乎一桩不幸的交通意外,就此盖棺定论。
郗千澜不相信。
因为就在一个月之前,纪宇在电话中压抑着兴奋告诉他:“千澜,有大鱼!线报非常可靠,指向榆阳……这次一定能抓到幕后黑手。”
那声音满是猎豹锁定猎物一般的志在必得。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郗千澜立刻飞回莱川,武翊坤、周凛易……他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人脉和手段。
真相如同剥开腐烂的洋葱一般,每一层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肇事司机入狱服刑后不久,其儿子在海外一个隐秘账户收到了一笔天文数字的汇款。
汇款源头是一个层层嵌套的空壳公司,经过无数次漂洗,最终指向的控股人,竟是郗家的旁支。
这个结果让郗千澜冷笑出声。
同时在纪宇遇害前一个月,金姝含母亲的账户,也收到了一笔来源不明的巨额汇款。
彼时,她正躺在ICU,被晚期癌症折磨得奄奄一息,每日的医药费如同无底洞。
郗千澜再次踏足那间熟悉的两室一厅的房子。
少年时和纪宇和林满相依为命的记忆纷至沓来。
金姝含手捧纪宇的遗像,哭得撕心裂肺。
郗千澜冷眼旁观,最后将一份银行流水甩在她的面前:“一个月之前,有人花钱从你这里买走了什么?”
金姝含的哭声戛然而止。
郗千澜向前一步逼近金姝含:“是我舅舅的命,对不对。”
他不是发出疑问,而是进行肯定陈述。
金姝含霎时面无人色,遗像也突然从手中滑落。
玻璃相框在瓷砖上炸开蛛网状的裂痕。
纪宇的笑容在碎片中依然明亮,刺得郗千澜眼眶生疼。
郗千澜猛地揪住金姝含的衣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恨不能一拳打碎这肮脏的真相,但最终只是将金姝含狠狠地掼在地上。
金姝含手指无意识地扒拉着玻璃碎片,沁出的血珠在纪宇含笑的嘴角晕开。
她像祥林嫂一样絮叨:“我这一辈子……全都毁在钱的身上了……你舅舅想收养林满,我嫌养她费钱,偷偷将她送进福利院,倒叫你记恨上我了。从小到大,我没偷过一根针,走路看见蚂蚁也是能避就避,就做了这一件亏心事啊,我吃不好,睡不下,看见你更害怕,吓得摔倒小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报应啊,这些年,我再也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谁能想到,我妈她又得了癌症,郗千澜……你知道ICU一天多少钱吗?”
她是没办法啊,所以才泄露了纪宇的行踪,才让他走向那为他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金姝含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但即便如此,郗千澜也不能原谅。
餐桌上那把锋锐的水果刀被他扔在金姝含面前。
他转身离开。
曾经,他带着私生子的原罪,每一次呼吸都浸透着歉疚,每一次退让都是为纪菲赎罪。
至于郗家的权柄?他知道,那从来不是他可以觊觎的东西。
但那一刻——郗千澜决定要和郗正庭争个头破血流,他一定要将郗正庭从那高高的位置上拖下来,让他跪在舅舅的墓前,用自己的血和命来偿还。
郗千澜的下颌抵着令嘉湿透的发顶。
“满宝儿,有时候……世事无常。”他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重复着那个苍白而敷衍世人的结论,“是车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