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的话，宛若九天之外的陨星坠落，然而，激起的并非是涟漪，而是每个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雅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他们手中的那份调查报告，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上面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案例，都不再是冰冷的墨迹，而是化作了族中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藏于高墙大院阴影下的模糊面孔。


    不需要李恪再多做强调，这些自幼生长在顶级勋贵之家的年轻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在自己的脑海内疯狂检索那些被他们忽视掉的记忆。


    房遗直最先反应过来，素来温润的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吓人。


    他猛地合上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一位远房的表叔，娶的正是自己的堂妹，夫妻二人皆是才华横溢，可所生的两个孩子，一个自幼体弱多病，不到十岁便夭折了，另一个...据说心智有些问题，常年被养在别院，几乎从不见人。


    家族对外只说是福薄，如今看来，这“福薄”二字，何其讽刺，又何其沉重！


    “这...上面说的智力发育迟缓，先天体弱...”


    房遗直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我有一位远方表叔，育有两子，其中一个夭折，据说是先天心悸，次子...如今已二十有二，却...心智如五六岁孩童......”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杜构深吸一口气，接口道：“博陵崔氏有一支，历代与赵郡李氏旁系联姻，近三代以来，男丁愈发稀少，即便有子，也多体弱，难堪大任，原本显赫的一支，如今已渐趋没落...以前只道是风水或运势，如今来看，所谓亲上加亲，祸患无穷！”


    程处默猛地一拍光头，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后怕，“我想起来了！我娘有个嫁到远房表亲家的妹妹，连着生了三个娃都没留住！我娘每次提起都抹眼泪，说是命不好，冲撞了啥...难道...难道也是因为这个？”


    他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那份报告上的数据，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一直忽略的，充满了悲剧的房门。


    尉迟宝琳脸色铁青，闷声道：“俺家也有，俺的一个表舅，就是娶了他姨母的女儿，生了个儿子，力气是大，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直不太灵光，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家里人都说他是小时候摔坏了脑子，可谁也没亲眼见过是怎么摔的......”


    柴哲威蹙紧了眉头，喃喃道：“前朝宇文氏的一些记载...宗室内部联姻频繁，后期子嗣的确多有夭折或不堪大任者，原来史书之下，竟藏着这般缘由。”


    李崇义和李景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骇然。


    他们宗室子弟，对于前朝乃至本朝宫中的一些隐秘传闻听得更多。


    皇族，乃至世家大族内部为了保持血统纯净，不仅是表亲，甚至更近的血缘联姻在过去并非没有先例，其后果...细思极恐！


    这些以往被归咎于宫闱阴谋或命运无常的悲剧，此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更普遍，也更有说服力的解释——近亲结合！


    高度的重合！


    惊人的吻合！


    那长乐以后也可能面临这种悲催的命运？


    此刻，他们已经能体会到李恪的心绪，连一向与皇室子弟避免过多接触的柴哲威都不由揪心起来。


    绝不可以发生这样的事！


    屈突仲翔缩着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哔哔，“不...不会吧？我...我家好像没...”


    他努力回想，突然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几乎被家族遗忘的堂兄，据说出生便有残疾，被送到城外庄子上静养，他小时候偶然见过一次，那模样...他当时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


    以前只以为是意外，现在被这份报告一点醒，他猛地意识到，那位堂兄的父母，似乎也是表亲！


    “卧槽！”


    屈突仲翔脱口而出，他也蔫了，小脸煞白，嗫嚅着，“我...我好像也有个这样的堂兄！差不多就...就跟这册子上画的差不多。”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册子上一幅简略的畸形示意图，不敢再看。


    这一刻，无需再多言。


    报告上的理论或许晦涩，但这些活生生、就发生在他们身边乃至家族内部的案例，却比任何说教都更具冲击力。


    数据与现实的惊人重合，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们最初可能存在的些许怀疑，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对李丽质未来的深深忧虑。


    “砰！”


    房遗直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报告重重拍在桌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使命感。


    “小三！此事事关重大，绝不仅仅是长乐公主的婚事！这关乎天下万千家庭的福祉，不能等闲视之！必须立刻上报陛下，请陛下与三省六部、文武百官共议，拿出一个章程来，布告天下，明令禁止，以避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读书人特有的为民请命的责任感。


    若能因此促成一条善政，避免此类人间悲剧再次发生，挽救无数家庭，无疑是流芳百世的功业。


    然而，他话音刚落，杜构便冷静地泼了一盆冷水，“小直男，不可！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轻易公之于众！”


    房遗直眉头一拧，“为何？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


    杜构眼神锐利如刀，沉稳道：“你想想，这报告中涉及的数据和案例，背后牵扯到多少世家大族的隐私和...丑闻？一旦由朝廷明发天下，等于将各家遮羞布彻底掀开，你猜那些族老会怎么做？”


    众人神色一凛，都是顶尖的勋贵二代，瞬间就明白了杜构话中的深意。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屈突仲翔还没完全转过弯来，傻乎乎地问道：“为什么不能公布？公布出去，大家不就知道近亲结婚的坏处了，长孙冲说不定自己就怂了，丽质的事不就直接解决了？”


    李景恒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道：“让你长个的时候也吃点补脑的东西！世家大族最在乎的是什么？是里子吗？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族人吗？放屁！”


    屈突仲翔吃痛，捂着脑袋，犹豫道：“颜...颜面？”


    “还算有点脑子！”


    李崇义笑呵呵地接话，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带着森森寒气，“那为了颜面，为了不让家族蒙羞，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已经存在，却对家族毫无价值甚至是个污点的证据？”


    屈突仲翔眨巴着眼睛，顺着这个思路一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会...会杀！那些族老，为了维护家族名声，绝对不会放任那些畸形...那些族人活着给家族抹黑！”


    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很多，世家大族是否会以为朝廷羞辱他们？


    即便他们不敢掀桌子，也有李二的禁杀令，可他们当真会手软？


    为了家族的清誉，他们更大的可能是，毫不犹豫地清理门户！


    皇权不下乡，并非妄言，时至今日，这种情况虽有改善，但也不多，世家大族依旧在当地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到时候随便报个病故或是意外，谁又能查得清楚？


    届时，将是无数场发生在深宅大院或偏僻庄园内的，悄无声息的清理。


    那些本就悲惨的生命，将会因为这份旨在拯救的调查报告，而提前迎来终结。


    或许，对他们而言，是一件好事，可他们的降临就没有询问过他们的意见，难道他们的逝去，也不需要尊重他们的意愿吗？


    “这...这岂不是...我们反而造了杀孽？”


    屈突仲翔喃喃道，彻底傻了眼。


    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无解的难题。


    公布，可能引发大规模的人道灾难，而且会彻底得罪所有世家大族，阻力巨大，甚至可能让事情走向反面。


    不公布，长乐的婚事危机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类似的悲剧还会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上演。


    更何况，还有李二的态度！


    这份关于近亲结合的调查报告，就算是递到他的御案上，他会信吗？


    启动百骑司调查，需要时间验证，李丽质的婚事可以拖多久？


    就算他信了，他乃大唐之主，金口玉言，他许下的婚事，会收回成命？


    长孙无忌与他从年少时便相交莫逆，一路走来，一直是他的股肱之臣，他会拒绝这门长孙无忌一直提及的婚事？


    此外，还有世家大族！


    当着天下人打他们的脸，李二会不怕他们掀桌子？更大的可能是进行平衡，稳定朝局！


    而且，李二手段通天，要一次性解决这个难题，或许有些难，需要斟酌一二，但若他铁了心要成全这桩婚事，仅仅是长乐与长孙冲，他会没有办法？


    李恪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那便宜老爹。


    那是一位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到近乎非人的帝王，但同时，他也极其自信，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


    他认定的事情，尤其是涉及皇室颜面和他自身权威的事情，很难改变。


    如果直接硬碰硬，结果很可能不是他收回成命，而是强行将婚事推进下去，以证明他的决定没错。


    这与他拯救长乐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他绝不会让李丽质去冒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