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大伯他咋啦?”


    回村的路上,坐在陈淳安身边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眨巴着眼睛问出这句话。


    陈淳安瞥了一眼张礁车上那个不知是真昏迷还是没脸见人、索性装睡不醒的齐延庭,语气平和道:“你大伯犯了错,被人收拾了。”


    “哦,那咱们要帮帮大伯吗,我看他腿好像有点不太好。”小姑娘对从小就爱惹她生气的大伯没什么好感,手指挖着鼻孔。


    陈淳安笑了笑,伸手抹掉她抠鼻子的小动作,道:“没事,回村找何大夫瞧瞧就行。你大伯身子骨硬朗得很。记得他年轻时也犯过错,被你外公提着棍子从村头撵到村尾,全村人都趴墙头看,不信问你张叔。”


    他朝左手边赶车的斗笠汉子努了努嘴。


    小姑娘赶紧拿爹爹的袖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悄悄望过去,只见斗笠汉子微微晃了晃斗笠,没吭声,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昏迷不醒的大伯,打了个冷颤咦了一声,连忙从屁股底下掏出那本爹爹给的“武功绝学”,装模作样举在眼前,左摇右晃地看了起来。


    斗笠汉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沉默地赶着两架牛车,车轮压过土路,吱呀作响。


    一路无话。


    牛车慢悠悠驶进村子,陈淳安让张礁带着齐延庭直接去找何大夫,自己则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儿往家走。出门前妻子身体就不舒服,他这一路心里都揪着。


    推开院门,小姑娘撒开他的手就一连声的娘娘娘!眼见面色微黄的齐素兰扶着门框走出来,欢呼一声就要扑上去,却在半空中被陈淳安一把拎住后领,轻轻放回地上。


    “咋啦爹?”小姑娘挠着脸,不明所以。


    “你娘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你先自己玩会。”陈淳安揉了揉小姑娘头顶。


    “哦,那娘亲要好好休息。”小姑娘乖巧道,自个儿跑到院角宽敞处,把那本拳桩谱子往地上一摊,撅着屁股,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势来。


    陈淳安走来看着有些憔悴的妻子,担忧道:“怎么样?何大夫怎么说?”


    齐素兰脸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低下头小声道:“景巧……怕是真要当姐姐了。”


    陈淳安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又赶紧压下去,下意识回头瞥了眼正扎马步憋得小脸通红的景巧,还好没听见,生怕这个脑袋有些拎不清的小丫头知道了,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上次家里大黄生了几条小土狗,拿个破锣挨家挨户扯着嗓子吆喝,巴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大黄是个添丁发财的能手,有过前车之鉴的陈淳安决定等她去学堂之后再说。


    “何大夫…原话是啥?”陈淳安声音有点发颤,忍不住又问一遍。


    齐素兰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还能说啥?说你这当爹的往后得使劲挣钱,不然可养不起我们娘几个。”


    陈淳安搓着手憨笑,连声道:“是嘞是嘞……”


    齐素兰又问起这趟货的收成,听到竟能分到一百两时,呼吸都急促起来。一百两银子!就在她那有着四十亩良田的娘家,也得整整四年才挣得回来。几天就赚了四年钱?怎能不欣喜?可又听见自家大哥的事后,原先的喜色僵在脸上,那双如细蛾的秀眉越蹙越紧。


    一边是十几年相濡以沫的丈夫,另一边是一母同胞的大哥,犹豫一番后,终究站在陈淳安这边,什么也没说。家里已经替他垫了五十两,这次一半的货款都填了进去,情分上……到底也算仁至义尽了。


    齐素兰长长叹了口气,握住陈淳安宽厚粗糙的手掌,轻声道:“做妹妹的情分得尽,吃完饭,你陪我回爹那一趟,爹是明事理的,不会怪你。”


    陈淳安点头,转身要去搬凳子让她歇着,自己做饭。齐素兰却剜他一眼:“都是两个孩子娘了,什么该做我不知道?”


    不留余地,转身就进了灶房。


    “爹爹爹!”院角又是一连串急呼。


    发现木柴不用劈,鸡也不用喂,连院子都干干净净不用打扫,正愁没事做的陈淳安连忙应道,“来啦。”


    走到跟前,看见地上摊放的两本册子,陈淳安忽然一拍身上,发现儿子所给还没来得及看的册子好像也顺手塞给了她,瞧见小姑娘满脸通红,手背连忙贴去额头,触感微烫,又蹲下身用额头贴了贴,温度明显偏高,抓住两边胳膊担忧道:“怎么回事?”


    有些晕乎的陈景巧,抖开爹的手掌,小手拍了拍脸,嘿嘿笑道:“这本破皮的倒挺厉害!有点像柳夫子教的剑桩,我就试着俩一块练,练着练着就热乎乎的,神奇的嘞。”


    说着,下盘一沉,又要另起架势,一个暴栗却从天而降敲,小姑娘刚起的势头瞬间破功,揉着脑袋龇牙咧嘴,“爹,你干嘛!”


    陈淳安将地上两本册子一一捡起,卷起的书角压平,揣在怀里,蹲下身子语重心长道:“爹不懂这些门道,但爹知道,没师父领着自己瞎练,要出大事。等你回去,让柳夫子教你。”


    陈景巧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准备用这屡试不爽的绝招对付爹,可还没哭出声,就见爹把头扭到一边,连忙跟上,又瞧见爹把眼闭上了。小丫头没辙,只能气得捶他胸口两下,一溜烟跑掉,钻进了那松木搭的狗屋,找她册封的“护院大将军”大黄诉苦去了。


    日头渐渐西沉,原先明晃晃的光变得醇厚温柔,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晚风一吹,四下飘散,带着淡淡的柴火香。


    吃饭时,陈淳安一直翻看这两本册子,说实话没正经念过书,识得字顶多算够用,对这两本图册理解上,他不比陈景巧强了多少。尤其是陈景明给的那本《形意拳图解》,光是开篇一个“开筋撑架”的图式,四周就密密麻麻批了十几行小字。陈淳安看的是云里雾里,半点头绪没有,只好暂时收起,专心研究起那本由情报所给,少了封面的无名拳桩。


    这本倒是较为浅显,与周馆主所授的呼吸功夫同属一类,皆是打熬根基的法门,就算没有师父领路也能自己摸出一些门道。


    无名拳桩记载,分“站桩、走桩、睡桩”三大式,每一式又演化出数种桩架。光是一个站桩,就有“如立苍松,根植大地,头顶青天,肩沉气敛”的十六字要诀;走桩则是“步若蹚泥,轻中有重,如履薄冰,周身一家”;睡桩更玄乎,说是“卧如弓,气如丝,神内敛,念勿驰”。


    深知自己天赋资质一般的陈淳安,吃完饭后,挑了个最简单的青木站桩,独自在院里摸索起来,没想到往日自认不错的结实体魄,仅仅不到洗碗的功夫,就站得腰酸腿疼,双腿打颤,半点没有书中所讲站桩后大汗淋漓浑身通透之感。


    不等他继续摸索,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


    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淳安,出来,给你商量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