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扇县衙私邸大门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年岁颇长,眼皮耷拉的门房探出脑袋,见到眼前风尘仆仆的汉子一身粗褐麻衫,脸上那点恭敬瞬间敛去,眼神疏淡,将陈淳安及其身后那架老牛板车上下打量一番,才拖着官家特有的拖沓腔调,问道:“何事?”


    陈淳安只得将话又递过一遍:“老先生安好,我受府上姚老五所托,来送些新得山货野味,都是才从山里出来的新鲜东西,麻烦老先生代为通报一声。”


    那老门房听见“姚老五”的名字,脸色稍霁,那身倨傲架子也收敛几分,走出小门,绕到板车后,掀开盖着的粗布瞥了几眼,瞧见都是些活蹦乱跳的野鸡野兔,还有几捆品相不错的山野菜与时令草药,确是山野间的时鲜货色,伸出两根干瘦手指,随意拨弄几下,眼皮一抬,瞥向陈淳安,拉长声调:“没了?”


    陈淳安面露疑惑。


    老门房踱至不懂世故的山间汉子跟前,捶了捶自己的腿,哀怨道:“唉,人老喽,不中用,我这腿脚,近些日子不知怎的,颇有些不利索,通报时快时慢,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利索……”


    陈淳安恍然,快步走到板车前,利索翻捡,从一堆草药当中取出一株年份中等的牛膝,用随身带的干净粗布仔细包好,回身塞到老门房手里,笑容恳切道:“老先生辛苦,我这山里人,不懂别的,只听老辈人讲,这牛膝煎酒,最是舒经活络,您老不妨试试。”


    见到这汉子颇为上道,老门房不动声色地将那布包拢进宽大袖口,脸上皱纹都舒展了些,撂下句“候着”,方才还抱怨不利索的腿脚此刻显得颇为轻快,转身迈进小门。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色绸缎管家服饰矮壮男人,带着几个下人从小门走了出来,老门房紧跟其后,收敛眉眼,恭顺退到一旁。


    矮壮管家一见到陈淳安这张面孔,未语先笑,脸上堆起一团和气:“陈老弟!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上次你托人送来那几只肥嫩野兔,夫人尝了,真是念念不忘,直夸味道鲜醇,念你许久啊。”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拍了拍陈淳安的胳膊,神色络热络至极。


    陈淳安言连称不敢,感念夫人抬爱。


    寒暄几句,矮壮男人一挥手,示意身后下人将货物搬进去,一旁有个年轻下人手脚麻利,就想掀开粗布仔细翻检,却被姚老五眼疾手快,“啪”的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那下人猛地缩回了手。


    姚老五脸上皮笑肉不笑,厉声呵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什么东西该做,什么东西该碰!做下人心里得有个掂量,再有下次,铡刀伺候。”


    老门房浑身打颤,吓得一头冷汗。


    陈淳安沉默不语。


    搬运完毕,姚老五使了个眼色,让一旁垂手侍立的老门房也退入院内,见四下无人,与陈淳安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推心置腹道:“五日后府上准备宴请几位官场贵客,那些个老餮吃惯了寻常菜色,独独念着山里獐子这一口,腌的鲜的都要,这几日,有劳老弟多多费心。”


    陈淳安点头应下。


    姚老五语气赞赏道:“就知道陈老弟可靠,还有一事,想请陈老弟帮着参谋参谋。”


    陈淳安有些疑惑。


    姚老五语气平和:“陈老弟是个实在人,不瞒你说,夫人近日又念叨远沧河特有的青鲶,要那清水急流里才有的鲜嫩货色。这市面上买的,总欠些意思,我便想着,在左近地界物色一处合适的水源,买下些地,挖个鱼塘,专养好鱼。”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淳安的神色,循序渐进道:“只是夫人金贵,只想尝鲜,不耐俗务,明确说了不愿操心,也不图那点租子。若是塘成了,每月只需往府里送上几条便罢。我呢,府里事务繁杂,也分身乏术,正缺个稳妥可靠的自己人帮着看管鱼塘……不知陈老弟,对此事可有什么见解?若愿帮忙,这月钱嘛,自然好商量。”


    陈淳安闻言,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让他提意见,分明是借夫人之名,行自家便利,有意将这看管鱼塘的油水差事交给他,其中选址、采买、营造,只怕都暗藏玄机。


    面露思索,犹豫片刻,谨慎答道:“姚管家信重,陈老弟感激,只是这挖塘养鱼之事,我得与几位熟知水土鱼性的老把式商量商量,再给姚管家回话?”


    姚老五闻言双眼一眯,伸出三根手指贴在陈淳安胸前,“勘察风水,购置地契,引水筑塘等琐碎事物,都不用陈老弟劳神费力,夫人娘家是个老钱家,账目往来向来由我这心腹把关,你只需以未来塘主的身份,在收官账册上多添上一笔,事成之后,你我三七分账。”


    矮壮男人见陈淳安神色担忧,趁热打铁道:“我知陈老弟是担心其中风险,放心,这里面所有的跑腿打点,疏通关节,都是自己人亲力亲为,现在唯独陈老弟这边,不知……”


    故意拖腔。


    陈淳安将姚老五中指按回,轻声道:“二八,那一成算我跟姚管事结个善缘,买个心安。”


    姚老五微微一愣,看着面前憨厚汉子突然通了窍,不由高看他一眼,然后抚掌笑道:“还叫姚管事?”


    “姚老哥。”


    二人相视大笑,笑声传到门房耳中,一脸愁怨。


    姚老五继续说道:“我想鱼塘建址就选你家附近如何?在家主那边也好交代,你回去瞧瞧有没有合适地界,这两天我给夫人多吹吹风,等下次陈老弟再来,想必会带来好消息。”


    说罢,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子,塞进陈淳安手里,“这里是这次的货钱,另加上次夫人赏下和我特意留给老弟的,一共九百文,收好了,陈老弟,老哥这棵树下,好乘凉。”


    陈淳安入手一掂,便知只多不少,连忙恭敬道谢。


    辞别姚老五,陈淳安驾着板车,离了那县衙私邸的威严地界,市井的喧嚣渐渐充盈于耳,陈淳安心思也不由活络几分。


    事实证明,跟对人,远比自己埋头苦干来钱快。往日里,这九百文钱,若无一两个月的跋山涉水、起早贪黑,根本想都别想。这还得是山上兔鹿正肥的丰饶时节。若到鸟尽弓藏的寒冬腊月,连续数日空手而归也是常事。如今揽下这鱼塘的差事,上山打猎的时候自然少了,可獐子肉这笔钱又不能不赚。光靠自己定然不行,须得找几个信得过的帮手。


    村里前两年伤了眼的老张猎户,是把好手;老丈人家那个一身牛劲的二伯,也能喊上;再带上张铁匠那个一直想跟自己学打猎的大儿子,人手暂且够用。


    正思索池塘事宜的陈淳安,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墙根下,正用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破陶碗,口中念念有词。


    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有些疯癫的乞丐。


    陈淳安并非滥施同情的烂好人,只能说刚得一笔巨款心情舒畅,从刚才那沉甸甸的钱袋里,小心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手指一弹,那铜钱划了个弧线,“当”一声脆响,准确落入乞丐的破碗中。


    “有手有脚的汉子,干什么营生不好,非要做这伸手告讨的勾当。”


    陈淳安语气听不出情绪,不作停留,向远处驶去。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一趟老丈人家,那个成天和鱼打交道的老头,正是合适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