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扶青来到画舫前，吹响了铜哨。


    一声清脆的哨声落在司衣荷耳边，她执笔描画的手腕蓦然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点浓墨。


    司衣荷抬眸望向舷窗之外那抹熟悉的身影，轻声叮嘱身侧的映香：“我去去就回，爹爹此时应睡下了，若有其他事，你帮我搪塞一下。”


    映香面露忧色：“姑娘，更深露重，外头定不安稳。”


    “无事，”司衣荷弯着眉眼，抬手揉了揉映香乌青的鬓发，“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我知道了，那姑娘你千万要当心。”映香终点点头，她知道司衣荷有自己想做之事。


    舫周无光，只一抹碎月照着些路，燕扶青背倚柳树，双目微阖，手中提了盏灯。待脚步声悄近，他才睁开了眼。


    司衣荷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低声问：“世子殿下，可是牢狱有情况？”


    “嗯。”燕扶青手肘抵着树干，稍一发力便长身而起，“走吧，去瞧瞧。”


    二人恐耽搁，径直奔向县衙牢狱。


    途中，燕扶青沉声解释：“这两日牢狱之中皆未传来消息，今晨卫平生便让我放出风声，明日午时三刻将他问斩。”他神情微凝，又继续道，“卫平生虽未吹响铜哨，但卫府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


    卫平生自小便被遗弃，如浮萍飘零。卫府何人会因听闻他即将问斩，甘冒危险，不惜夜闯牢狱？


    为防牢中戍兵坏事，燕扶青早前几日，便悄悄将牢中戍兵尽数换成了自己人，便叫那来人畅通无阻。


    待他们疾步赶至牢狱，果然，四周戍兵皆被“收买”不见踪迹，二人并未立刻现身，也未直接去找卫平生，反是寻了个暗角，能将卫平生在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屏息凝神，只见牢前迎来一道纤影，是位戴着帷帽、拢着轻纱的女子，遮得严实，有些瞧不清模样，她从袖口中拿出一把钥匙，将牢房的锁解开。


    “好孩子，快跟我走。”那帷帽之下，忽地温言开口。


    此声一出，躲在暗角的二人俱是一僵。


    无他，只因这声音竟那日卫夫人如出一辙！


    她走到案桌前，抬手掀开垂在撷开帷帽上的轻纱，司衣荷细细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之上，黛眉蹙着。却是卫夫人无疑，她再无之前佯装的疯癫模样，目光沉静如水，倒真端得一个娴雅端庄！


    奇怪，这卫夫人在卫府中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可谓苦心孤诣，今夜为何要夜闯牢狱，带走卫平生？


    莫非......一个冰冷的念头忽地在司衣荷脑海中盘桓。


    卫平生低垂着头，右手紧握成拳搁在案桌上，嘴边溢出一声极低的嗤笑声，语气生疏：“卫夫人这是何意？卫大人叫您来带我出去？”


    “不对，”言及此，他又将头抬起，直直对上卫夫人不忍的双眸，卫平生眯着眼睛，字字锥心：“还是应该叫您，母亲？”


    最后两字落下，莫说卫夫人，饶是燕扶青和司衣荷都并未想到，他们沉下心，继续凝眸瞧着眼前这窒息的画面。


    卫夫人显然未料到卫平生会这样说，面露愕然之色，唇瓣也随之颤抖着，又酿跄着后退了半步，她将手抬起，却只是临着距离虚虚描摹着卫平生。


    “你不愿说，那我来说，”卫平生站起身，背对卫夫人，他嗓音嘶哑，却是不容置疑：“你与王昌荣，早是蛇鼠一窝，这些年来你在卫府装疯卖傻，不过想着若东窗事发，便可寻个理由，将自己摘出来。”


    “卫府出事后，王昌荣传信骗出卫清评，你深知王昌荣嗜酒如命，更算准了若卫清评若有所求于他，定会携酒登门，而你早就将他的酒掺上了见狱之毒！”


    卫夫人手中紧绞的帕子骤然失力，愈听愈慌。


    卫平生转过身逼近她来，继续道：“你想杀了王昌荣，栽赃给卫清评，但是你也想不到吧，王昌荣竟告诉了卫清评，我是你肚子里出来的种！又恰好被我听了去！”


    原来如此！这便就是卫平生要认罪的原因，他要一个真相，只能用命作赌！赌这与他形同陌路的血亲真母，还对他存有一丝愧疚之意！


    司衣荷心中五味杂陈。


    卫夫人哑然失笑：“所以你故意将我骗来？”


    “骗？”卫平生似是被这个字狠狠刺伤，他自嘲笑着，却又垮下脸来，声音抖着，如同濒死幼兽发出的哀鸣，“你将我丢弃！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有错吗！”


    卫平生哭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终是抵破了所有心防。


    积压多年的苦楚与怨恨，翻然涌上：“这么些年，我独自一人如孤魂野鬼！自我记事起，便扒着别人不要的馊食过活！不知多少次险些被病痛折磨死，又抗了过来。每每冬日最是难捱，别家孩子都裹着母亲做的新袄，而我只一件破布烂衫，冻得骨缝结冰！”


    “我没上过学堂，斗大的字一个不识，想卖力气换口饭吃，可我年纪小，没人愿意收我做工！我便只能住在一处漏风之地苟延残喘！无数个想寻死的夜，我都坚持住了，因为我总想着，若我死了，我的家人来寻我该怎么办。”


    卫平生一拳狠狠砸在墙上，骨节瞬间溢出鲜血，仿佛要将这些年吞下的委屈尽数吐出：“我不是卫清评的孩子，你为了安然待在卫府，对外宣称生了死胎，便托人将我丢弃了出去！可是为什么？我可是你的亲骨血！这对我公平吗？”


    她早就认出卫平生是自己的儿子。


    这一番话，让司衣荷的心也揪了起来。


    她眼前浮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身影，在无数绝望夜晚，那么小的一个人儿，仅靠着一个念头活着：“若他死了，家人寻不着他怎么办？”只因这点念想，他便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所有伤痛他都一个人抗，所有不甘他都一个人熬。


    卫夫人嘴唇颤抖着，她死死捂住嘴失声痛哭，却又放下手哭着解释：“儿啊，母亲也是有苦衷的！但是母亲不能说，不能将你也拖下水。”


    卫平生忽地神色一凛，掏出一把利刃，死死地抵在脖颈边，怒吼着：“你若不解释清楚，那便用我的血来祭你此生罪孽！”


    “我说！我说！”卫夫人急得脸煞白，胡乱地挥着手。


    卫夫人说，她本是江州叶家长女叶蓉，那年父亲病骨支离，撒手人寰。母亲带着她和幼妹千里跋涉，欲来青州投靠母家。万未料到，三人住在客栈之时，母亲染了急病，她急匆匆出去问药，回来便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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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昌荣闯入了她们的房中，将她们活活折辱致死！


    那时她也想过报官，可她发现王昌荣是青州首富，身边那个竟是青州知州的独子，他们官官相护，青天白日竟无她半分可申冤之处。


    她本想独自去寻祖父，可谁曾想，那两个失心疯的怕事情败露，一把火将祖父家全烧了，只道他们遭了歹人的毒手，可一场火怎能害死叶府阖家？不过是弥天大谎罢了。


    王昌荣和卫清评着人，将她母亲和妹妹的尸身丢了出去，她寻了张破草席拖着母亲和幼妹，草绳渗进瘦弱的肩脊，不住地往外流着鲜血，只为将她们埋入土中。


    入卫府之前，她的青梅竹马却寻到了她，二人情到深处无法自拔，便有了卫平生。可她身负血仇，如何敢连累他！她只能忍痛离开，想尽办法勾上了卫清评。


    卫夫人拭去眼泪，唇边却扯出惨淡苦笑：“母妹高堂，皆因这两个人渣含恨而终！连着我的竹马，也因得罪了王昌荣，被活活打死，丢入江中！这么多年，我蛰伏隐忍至此，只为报仇！可若教他发觉你并非他的骨血，你我二人皆活不了！”


    自卫韫将卫平生捡了回来，卫夫人便就认出来他。


    她有滔天恨意，恨天、恨地，更恨这不公的世间。


    卫平生未想过是此番缘由，他怔在原地，手中利刃落地，半句话不说。


    卫夫人却忽然又尖声笑着，在阴森的牢狱里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她将手中帕子掷下，猛地上前紧紧攥住卫平生的手，脸部诡异地抽动着：“儿啊！我们忘掉过去好不好！这些事与我们母子何干！自认出你的那日起，为娘便日夜筹谋，如今我为你铲除了一切障碍，叫那卫清评也感受了失去至亲的苦楚，此后，这卫府偌大家业、赫赫门楣，便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卫平生猝然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卫夫人摔倒在地，她怔怔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卫平生目呲欲裂，咬着牙一字一字质问：“卫韫，是你害的？”


    卫夫人瘫软在地，却又扒着向前贴近卫平生，死死扯着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儿啊！那可是他卫清评的女儿！为娘这么做没有错啊没有错啊！我只是将她骗去了王府，是王昌荣那畜牲害的啊！我......”


    “可卫韫何错之有啊！”卫平生再听不下去，打断他，方才一点心疼全无，他揪着心前衣襟，喘不过来气，痛彻心扉地控诉，“若无她，我早便是乱葬岗上一具枯骨了！可她竟是被我的生母给害死！你知王昌荣豺狼心性，却还将她诱骗前往，你早就成了你最痛恨之人！”


    此话一出，卫夫人忽然面无表情地歪着脑袋，旋即捡起卫平生落在地上的利刃，迅速抬手，竟是毫不犹豫刺入他的胸口。


    卫平生沉浸在悲痛中，猝不及防，唇边溢出鲜血。


    司衣荷二人立于数步之外，也未料到这么一遭，亦是措手不及，已然不及阻止。


    燕扶青飞身上前，踢开卫夫人持刀的手，将她擒住，见此场景，卫平生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声音微弱：“为.......为什么？”


    卫夫人抬头，血泪交织泣诉着：“成为卫清评的女儿，便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