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这是何意？”


    司衣荷接过那画卷，一步一步朝着柳荫下的燕扶青走去，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行礼。


    燕扶青见她来，便直起身子略往前顷了顷，衔着笑意开口：“假手于人，岂不无趣？我在这便是等着姑娘亲手赠与我。”


    有江风起，司衣荷抬手抚弄被风吹弄起的碎发，转而又把画卷递到燕扶青手中，语气有些沉闷：”是民女思虑不周，还望世子殿下海涵，画卷既已送到，民女也不便多作叨扰，便就先回去了。”


    燕扶青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画卷上，复又抬头看向司衣荷，他没接她的话，却是俯身贴近道：“你在躲我。”


    并非疑问，亦非试探，而是笃定。


    司衣荷还未开口，他又紧着问：“为何？”


    “世子殿下多虑了，民女怎生会躲着世子殿下。”


    她抬头直视燕扶青，却又匆匆垂眸，杏眸里压着薄怒与不解，规矩福礼：“民女多谢殿下昨日相助之恩，然民女不过布衣百姓，与殿下也仅昨日一面之缘，万不敢与殿下过多牵扯，恐徒惹殿下与人非议。”


    司衣荷虽只着一件素色青衫，身姿亦是如那新竹，韧而不折。


    此话一出，燕扶青默然。


    他们就这般无声地对峙着。


    “哎呀，燕昭你干嘛，可莫要吓着人家姑娘了。”倒是燕扶青身侧的白衣少年轻笑一声，用手肘撞他臂膀，语气轻快着率先开口。


    燕昭，而非燕扶青。


    这白衣少年又是什么身份？司衣荷对这些一概不知竟是有些无力。


    她无意牵扯过深，只转身道：“民女家中还有些杂碎事需要处理，二位自便，告辞。”


    燕扶青未再阻拦，瞧着司衣荷离开的背影，握着画卷的手无意识收紧了些，指节随着力道的加重微微发白，他闷声问：“既玉，我方才没有很凶吧？”


    既玉胳懒懒地勾住他的肩，凑进了些，好奇问：“是有些吧，诶，快与我说说，这姑娘是何方神圣？竟让我们燕世子牵挂至此。”


    “莫要胡扯，”燕扶青垂头盯着手中画卷，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涩然，“我只是在寻一位故人，欲归还她旧物罢了。”


    燕扶青心下亦是茫然，自那年宫宴与她匆匆一面，那遗落的素娟手帕便成了他心中无解的死结，岂料宫宴之后便听闻她们举家遭难，直至昨日相遇，那眉眼实在是相似。


    思索间，既玉探着脑袋盯着他手中的画，催促道：“快打开瞧瞧！”


    燕扶青这才回过神来，顺着既玉的话摊开画卷。


    将才一眼，既玉便捧腹大笑起来，燕扶青蹙着眉，眸光沉沉。


    无他，只因那画上赫然显着一个随意勾勒出的人形，四肢细如竹节，浓粗眉，豆豆眼，一点墨水草草作唇，几笔粗线作高冠束发，手中还拎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线条，勉强勾出柄端，应是燕扶青腰侧那根鞭子。


    既玉笑得前仰后合，促狭道：“像啊，实在是像！我瞧着这姑娘有大家之才！”


    燕扶青把画仔细地拢了起来，他也不恼，无奈地笑了声：“看来当真是惹恼她了。”


    此时，司衣荷正对着本该赠与燕扶青的画卷，无力地叹了口气。


    送出去的竟是昨日一时发泄之笔，她简直不敢深想燕扶青瞧见那画的神情，堂堂世子被自己画成此等滑稽潦草的模样，当是气极吧，想到这，司衣荷脸上羞愧地泛起一阵薄红，恨不得立刻将那画给夺回来。


    照野懊恼地站在司衣荷身侧，有些不知所措：“师妹，皆怪我粗心大意。”


    司衣荷凝神缓了一会，道：“无事的，师兄。是我没有交代清楚，白日里睡迷糊了，竟忘了把那卷收起来，但望世子殿下莫要气恼我。”


    她只盼着与燕扶青，山水不再相逢。


    岂料天意难遂人愿，翌日，司衣荷推着司柏书将才到卫府赴宴，便见燕扶青着一身青色锦袍立于卫清评身侧，还有昨日那位白衣公子。


    司衣荷倒可以借此机会打探一下他的身份。


    卫清评抬眼瞧见她们，远远地便就迎了上来，面上含笑：“司兄总算来了！“


    司柏书也笑着应和：“叫卫兄好等，我当自罚三杯！”


    司衣荷见燕扶青未上前，便将昨日捡着的平安结递给卫清评，淡声道：“这许是昨日卫伯父掉落的。”


    卫清评见此平安结忽地变了脸色，接过平安结好似如获至宝，却又面露痛苦：“这是小女年前绣与我的平安结，幸得荷侄女归还于我。不瞒司兄，小女已失踪月余，至今还未寻到啊。”


    “竟有此事！”司柏书急咧咧地就想站起，奈何腿脚不便，“卫兄莫要伤怀，卫侄女吉人天相，定然能平安归来！若有需可帮之事，只管开口！”


    司衣荷冷眼瞧着卫清评拂袖拭泪。


    爱女失踪月余，竟还大张旗鼓地操办老夫人寿宴，当真是荒谬至极！


    司衣荷闷着怒意，问道：“卫伯父，方才在你身侧的那儿位是何许人也？”


    卫清评敛下衣袖，低声道：“那位着青色锦袍的，唤燕昭，其父乃先皇手足肃王，他便是肃王世子，此番入青州，是奉旨巡查而来，不过这位世子殿下传言喜怒无常，手段狠厉，你们切莫要与他走动过近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外一位名唤既玉，家中世代行医，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医术大家，家中多数入宫为御医，这位公子似是跟世子殿下关系匪浅。”


    竟唤燕昭，司衣荷有些怀疑是否认错人了。


    亦或是，燕昭才是他的本名。


    她心下思索着，又想着既玉竟精通医术，不知能否为父亲医治腿上的旧疾。


    司衣荷颔首：“多谢卫伯父告知。”


    不知何时燕扶青同既玉竟踱步而来，既玉抬手将胳膊搭在卫清评肩上，笑道：“卫大人这二位是？”


    司衣荷心觉不妙，还未开口拦住，便听见卫清评道：“这位是下官昔年好友司柏书，与他爱女司衣荷。”


    忽地，燕扶青身形一滞，耳畔似又响起那年宫宴之上，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我叫司衣荷，你这是话本里面常说的轻功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司衣荷，意料之外的是，司衣荷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既如此，她便只能顺其自然。


    燕扶青轻声呢喃着：“果真是你。”


    司柏书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想起身行礼却被既玉按了下去，对着燕扶青使了个眼色：“腿上有疾，这礼我便替他免了。”


    “如此多有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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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扶青缓缓开口：“无妨，这腿疾晚些时候可让既玉瞧瞧。”


    司衣荷未想到燕扶青会直接让既玉瞧他父亲的腿疾，心中倒有些五味杂陈，垂首行礼：“那便多谢世子殿下，既大夫。”


    既玉点头示意：“司姑娘莫要记挂，医者本分。”


    卫清评向着燕扶青躬身，乐呵道：“世子殿下，时候不早了，下官带诸位入席吧。”


    燕扶青收回视线：“有劳。”


    司衣荷此行原是为卫老夫人作画而来，卫清评便命一仆妇引她前往女眷席，司衣荷细细叮嘱了司柏书几句，这才随仆妇离去。


    仆妇领着她走在廊中，司衣荷打量着四周。


    这卫府着实阔气，两厢各引活水成池，清澈见底映着卫府里的雕梁画栋。房建筑所用木料砖石皆考究精良，男女宾客，竟于两处相隔甚远的院落宴饮。这哪像寻常官宦人家的规格，他卫清评一任知州，竟有如此财力！这卫府果真金玉其外、深不可测！


    未走多远，忽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自隔壁院中踉跄奔出，她满头珠翠，行为确是疯癫着的，口中痴念不绝：“莫怕，莫怕，娘来了，娘来了。”


    那仆妇见状，对着贵妇人身后的两个婢女怒喊道：“府中养你们当是狗爬吃的吗！连着个疯婆子竟也看不住！若是冲撞了贵人！回头我便叫大人将你们发卖了去！且看你们何处哭去吧！”


    两个婢女听及此话，紧着慌慌张张跪了下来，瞧着吓得不轻，其中一个哆哆嗦嗦道：“我们知错我们知错，这就将她锁回去！”


    说罢，便急忙扯着那贵妇人往回走。


    待她们离开后，仆妇神色如常，对着司衣荷说：“姑娘见谅，老夫人此刻正在房中，还未入席，请老奴来。”


    司衣荷有些惴惴不安，拧着眉问道：“这位是？”


    仆妇脸上虽笑着，语气却是冰冷的：“姑娘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司衣荷点头：“是我冒犯了。”


    仆妇没再回话，引着司衣荷入了老夫人房中，将才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檀木香迎面扑来，呛得她有些不适。


    司衣荷紧捏藏着袖中的发簪，环顾四周并未瞧见卫老夫人，有些疑惑：“老夫人不在房中吗？”


    仆妇悄退一步，嘴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姑娘且在此稍候着，老夫人许是出去了，老奴这就去将老夫人寻回来。”


    不对劲，这座府邸处处透露着诡异，司衣荷原想着今日宾客众多，加之燕扶青在这，纵使卫清评心怀鬼胎，也应不敢如此大张旗鼓行事。


    可她猜错了，那仆妇竟疾退而出，反手合上了门，司衣荷欲夺门而出，却顿觉浑身瘫软，饶是她方才屏息凝神，还是扛不住满屋的药气，她咬紧牙关，握起银簪便就往腿上狠狠扎去！她想靠着这剧烈疼痛保持清醒。


    眼前光影涣散，那根沁着血的荷花银簪“哐当”落地。


    司衣荷身子一软，终是昏了过去。


    另一侧的男席上，司柏书同卫清评正推杯换盏，燕扶青兴致缺缺，只垂眸把玩着手中那柄鞭，思绪却时不时飘向女眷院落的方向。


    猝然间，方才那仆妇跌跌撞撞闯入席间，她扑跪在地，大声哭喊着：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啊！老夫人院中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