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声哀嚎被沉重的铁门隔断，礼堂之内，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降临了。


    风暴过境，满地狼藉。


    空气里还残留着汗水、恐惧与罪恶混合发酵的酸腐气息，可那股压在每个人心头长达数年的阴霾，却仿佛被刚才那场狂暴的清算，彻底撕碎、吹散。


    阳光透过高窗，投下一道道粗大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翻滚、飞舞，像是一场无声的、迟来的葬礼。


    剩下的工人和技术员们，依旧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与茫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们看着空荡荡的舞台，看着那把孤零零的椅子，看着地上残留的几滩血污，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赵立本与丁建中两位老宗师，互相搀扶着，衰老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那是悲愤宣泄后的虚脱，也是大仇得报后的激动。


    他们的目光，与所有人的目光一样，最终都汇聚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路承舟。


    这场风暴的掀起者，这场审判的主宰者。


    然而，此刻的路承舟，却收敛了所有锋芒。


    他静静地站在舞台边缘，那张清隽而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得胜后的骄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像一柄刚刚完成了千次斩击的绝世名刀，虽光华依旧，却也需要回到刀鞘中，静静沉淀。


    他知道，他的使命，到此已经告一段落。


    劈开黑暗，斩除毒瘤，这是“剑”的工作。


    而接下来，如何在这片被清理干净的废墟之上，重新播种、浇灌，建立起一座崭新的大厦，则需要一位真正的“建筑师”。


    于是，他转过身，对着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微微躬身。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敬意。


    江卫国缓缓点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转身走下了舞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了礼堂后方那间简陋的备用厨房。


    所有人都用一种困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礼堂内，只剩下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郁的、温暖的香气，忽然从厨房的方向，悠悠地飘散了出来。


    那是一种最朴素、最纯粹的米粥的香气，带着粮食独有的甘甜，温柔地、霸道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鼻孔。


    这股香气，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它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腐臭，安抚了众人那因过度刺激而绷紧的神经，更勾起了他们早已被饥饿与疲惫折磨得麻木的肠胃。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鸣叫。


    这声鸣叫，像一个信号，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在众人期盼而又疑惑的目光中，江卫国回来了。


    他手中没有拿着武器，也没有拿着文件，只是端着一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白铁皮桶。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自发帮忙的年轻工人，他们手中同样端着木盘，盘子里摞着一叠叠粗瓷大碗。


    江卫国将粥桶重重地放在了礼堂中央的空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拿起饭勺，亲自盛了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没有加任何菜码，就是最纯粹的米与水。


    然后，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赵立本的面前。


    “赵师傅，”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忙了一上午，喝碗热的，暖暖身子。”


    赵立本愣住了。


    这位性如烈火、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看着眼前这碗朴实无华的白粥，眼眶竟毫无征兆地，再一次红了。


    他没有拒绝，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滚烫的粥。


    温热的触感从碗壁传来，顺着掌心，一直流淌进心里。


    那不是一碗粥，那是一份最直接、最温暖的尊重与慰藉。


    江卫国没有停下，他又盛了一碗，递给了丁建中。


    “丁师傅。”


    随后，是陈一刀，是那些参与行动的纠察队员，是每一位在场的老师傅，是每一个普通的工人。


    没有长篇大论的安抚，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


    有的，只是一碗碗滚烫的，能暖彻心扉的白粥。


    当最后一碗粥也分发完毕，江卫国这才直起身子，走回了礼堂的最前方。


    他没有登上那个象征着权力的舞台，而是就那样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站在与他们同样的高度。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很多疑问。”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王德发倒了，吴海也倒了，这个厂，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很简单。”


    江卫国的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质朴而期待的脸，“从今天起，这个厂，废除一切旧有的行政科室！”


    轰！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废除所有行政科室？


    那工厂要如何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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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来管理？


    江卫国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句话，而这句话，比前一句更具颠覆性，更具**性！


    “从今天起，成立‘红星机械厂工人委员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委员会不设厂长，不设**，只设席位！凡是工厂八级以上的技术工人，自动获得委员会席位！工厂的一切重大决策，从生产计划到**，全部由委员会投票决定！”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们听到了什么？


    让工人……


    自己管理工厂？


    让技术等级……


    成为权力的唯一标准？


    这……


    这怎么可能！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我反对！”


    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先前那个被吓得呕吐的年轻干部，他扶着墙，脸色惨白地站着，“这不合规矩！国营大厂，怎么能没有厂长和**！”


    江卫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规矩？”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弧度，“王德发和吴海，就是最大的‘规矩’！这种将所有人的命运，系于一人之手的规矩，从今天起，在这座工厂，就是一堆废纸！”


    他转过身，面向赵立本与丁建中。


    “赵师傅，丁师傅，你们愿意成为工人委员会的第一批委员吗？”


    赵立本手中的粥碗，重重地顿在了地上。


    他看着江卫国，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响彻整个礼堂。


    “我……愿意！”


    丁建中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赵立本的身边，用行动，给出了最坚定的回答。


    两位宗师的表态，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巨石，瞬间引爆了全场！


    “我愿意！”


    “我也愿意！”


    “妈的！让咱们工人自己当家做主！老子干了！”


    压抑了太久的希望，被禁锢了太久的尊严，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欢呼声、怒吼声、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哭声，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几乎要将礼堂的屋顶掀翻！


    一个崭新的、以技术为信仰、以劳动者为主宰的秩序，就在这片罪恶的废墟之上。


    伴随着一碗热粥的温度，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