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终章

作品:《青城客栈

    韦济闪身进屋,掩上门窗,匆匆瞥了我一眼,从怀出掏出印信,伸手递向林钟:“时间紧迫,我便不多跟二位解释了。


    “‘登云’拴在地道出口,长宁军前军约莫行至怀远附近。林钟,你拿我的印鉴去找周弘,让他带上骠骑营,速来此地!”


    林钟搁下细绢,挑眉看我。


    我一把从韦济手上抓过印信,塞入林钟衣襟:“快去!”


    林钟钻进炉膛,去卸炉壁上的砖块,韦济俯身去接,我持油灯在一旁照亮。


    不到半盏茶工夫,地道口洞开,林钟纵身跃入,我忙抛给他一个新火折子:“路上小心!”又捧来大抱蒿草遮住洞口,拍打着身上的草籽,问向韦济,“出什么事了?”


    韦济执起灶上油灯:“边走边说。”


    我与韦济快步朝前舍行去,韦济沉声道:“客栈对面的林子,百尺内有良马伏兵。”


    我大惊:“怎么会?以林钟的耳力——”


    “人衔枚,马裹蹄,傍晚又起了阵风。”


    心头倏地一沉,我急问:“大人因何而来?”


    韦济将油灯搁在柜台上,从袖底摸出一张对折的笺纸,展开抚平。


    “这是——”我满腹狐疑凑上前去。


    “干娘!”


    “姑!”


    槐序和封峤亦是一脸紧张地围了过来。


    这是一封匿名信,墨色淋漓,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之中写就。字里行间告知——我青城已落入他手,若要保我性命无伤,须得在天黑之前,孤身来客栈一叙。


    槐序瘪嘴:“这信一眼假,有我和林叔在,才不会让干娘落入敌手。”


    封峤皱眉:“信上提及七叔公的来历,此人想必与姑相熟,但这个陷阱,更像似冲着韦大人来的。”


    韦济颔首。


    “既然有人拿我攒局,青城必定奉陪到底!”我愤而将字柬揉作一团,冲着韦济道,“大人明知有诈,为何不带齐人手装备前来?”


    韦济沉默不语,目光投向院外。


    “吱呀”一声,木门轻启,数十个轻甲装束的兵士如水银泄地一般,涌入院内。


    年轻而又陌生的面孔之中,突兀地滑过一张脸——即便是化成灰烬,我也能一眼认出的脸。


    十二年光阴流转,曾经的少年郎面染风霜。


    我暗暗将手缩回袖中,摁动指节发出的“咔嚓”声,几与心跳同步。


    故人穿过甲兵,缓步走到檐下,视线逡回间,冷哼一声道:“他对你有情,他不敢赌。”


    我飞身上前,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段素襄,你龌龊!”


    “噌噌——”刀出鞘的声响。


    “干娘!”


    槐序冲到我身旁,被我大力推回:“一边去!”说着,反手拖过一条长凳,拦在门口。


    段素襄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抵向唇边。


    “噌噌——”院中归鞘声又起。


    他拭去嘴角血沫,低笑出声:“青城,十二年不见,你这暴脾气,是一点没改。”


    我抄手入坐,斜拉眼打量他:“段素襄,十二年不见,一见面就暗算我,你的变化很大啊。”眼光扫向他身后列队森严的甲胄,嗤笑一声,“人手装备远胜从前,看来是上哪创业去了?”


    段素襄瞪着我道:“你还不是一样?八亭道鼎鼎大名的青娘子,就连乌蒙部小王子都认你作义母。”抬手指向韦济,忿忿又道,“我并非要暗算你,我这次来,只为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十多年音讯全无,重逢跟我整这出……


    “就为这?!”我愤然起身,“段素襄,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段素襄的视线越过我,在韦济身上落定,“韦知州!”


    韦济执手,不卑不亢应声:“段王爷。”


    段……王爷?!


    脑海里轰然一声,似惊雷滚过。


    我一脚踹开凳子,扑到桌边,操起一只陶壶,照准段素襄的面门,猛掷过去:“姓段的!你这个贱人!竟然骗了我十二年!”


    “咣啷啷——”陶壶被段素襄挥落在地,他气急败坏嚷道,“青城!我从未骗过你,从未!当年你我初见,南广到石门蕃还是大理国土。我双亲早亡,被高氏收养,我那会只是普通的段氏族人,并不是什么王爷!”


    “砰——”我又扔过去一只空碗,“我信你个鬼!”


    “你——”段素襄偏头闪过,纵身跃下阶除,从兵士中拽出一人,推到我面前,怒气冲冲道,“这是当年随我来南广迎亲的契兄弟,不信你问他!”


    我扣住那人肩膀,一把将其推回:“滚!你们全是一伙的!”


    段素襄挥开兵士,冲到我面前,指着韦济道:“青城!你不信我,你信这个奸险的宋人!”


    “住口!”我拍掉他的手,怒道,“如今我也是宋人!”


    段素襄暴跳如雷:“宋人有什么好?马湖、南广、石门蕃,一个接一个地投奔过去!”突然一个箭步窜向韦济,揪住他道,“姓韦的,你们这些宋人,矫言伪行,虚情假意!


    “说好的‘挥斧而治’呢?如今却抢占我们的土地,诱骗我们的盟友!凭你一个小小知州,也敢抢我段素襄的女人!”


    韦济拨开段素襄的手,整了整衣襟,肃容道:“段王爷,请自重。


    “马湖部七族二十八姓、南广部五族十七姓、石门蕃部九族三十六姓,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近到前朝,远至秦汉,均在我华夏中原王朝治下,或受羁縻、或为属郡,如今我朝顺承天命,延续华夏九州一统,各部头领率众来归,本是大道。


    “你身为大理国的王爷,为何要存有如此执拗的偏见呢?至于青娘子,并不是谁的女人。于我韦济而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韦某引为知己;而王爷你——似乎是位不太受欢迎的旧识。”


    “你!”段素襄遭呛,转向我急道,“青城,他诋毁我!”


    “诋毁你?”我快被他气笑了,“难不成那封信不是出自你手?”


    段素襄眼巴巴地看过来,话中带着委屈的声气:“青城,你听我解释——这个宋官巧舌如簧,不是什么好人。


    “他定是早已知晓我的身份,猜到我会来客栈寻你。信是我写的没错,但他将计就计一个人赶过来,就是想离间我和你的感情。青城,你可不要上他的当。”


    我闭了闭眼,思绪倒溯当年——红彤彤的篝火旁,鲁莽热情的少年郎,踩着壶卢笙的节奏欢快起舞,服色各异的姑娘小伙们手挽着手唱歌打跳。


    曾经的眷恋是真,眼前的厌弃也是真。


    十二年边地风霜如刀,段素襄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可我青城却不再是偎在爱人怀里寻求温暖与依靠的小姑娘了。


    我是十六岁就撑起一个家,八亭道响当当的青娘子!


    “段王爷,请慎言!”韦济正颜厉色道,“韦某为人如何,尚轮不到你一个初次晤面的人妄下论断。方才你带领银甲兵闯入客栈,青娘子直呼其名,银甲兵又是大理王室专属。韦某不聋不瞎,自然能够推断出你的身份。”


    “我就断了,那又怎样?”段素襄指着我,对韦济道,“什么救命恩人,朋友知己的,还不是求而不得,又不甘心放手的幌子。


    “你敢说——你对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我告诉你,我是青城的第一个男人,我与她刻臂沥血十二载,你拿什么跟我比?”


    我快步近前,“啪”地一声,甩手在他左颊再添五道指痕:“段素襄,我告诉你——你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段素襄捂住半边脸颊,震惊的眼神盯着我道:“青城,你又打我,你居然为了维护别的男人打我。”


    “我就打了,那又怎样?”我挽起衣袖,露出小臂上多年积攒的契痕,“我青娘子行走八亭道,靠的是个‘义’字!这么些年,与我刻臂沥血的结拜弟兄多了去!”


    段素襄的神色由震惊化为痛惜,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腕:“青城,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跟我走,做我的王妃,我绝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出力甩开牵扯,冷笑道:“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十二年?段素襄,你现在跑过来同我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是!是我来晚了!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段素襄骤然激动,疾声道,“难道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错吗?是我想要打仗吗?


    “十二年前,我和我的好兄弟满心欢喜离开家乡,去迎我最爱的新娘子过门。


    “你知不知道就是你救下的那个纳惹阿刀,当年要不是他的死鬼阿爸半路劫杀我,我和你的孩子也快有他一般大了!一想到这,我就恨不得弄死他!


    “我身受重伤,被堂叔救下,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伤愈不久,又逢蒲甘国雄主阿努律陀北侵。


    “缅人横扫孟掸两族,越过八莫,直捣永昌府,大理南境告急,堂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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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兵出征。我能怎么办?


    “我身上流着段氏的血,我也有族人乡亲,我不能弃之不顾!我去哀牢山(注一)守边,守了整整十二年!


    “今春蒲甘大埂议和成功,我才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撤出来!”


    我凝望他,缓缓出声:“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你出事的时候,阿刀还是个婴孩。就算你将他杀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十二年过去了,南广、石门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为了我的族人乡亲,也为了你的族人乡亲,段王爷,我劝你以苍生为念,毋再陷边民于水火。”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便不与他计较。”段素襄声气渐软,目光炽热如火,“青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随我回大理。我段素襄对天发誓,一定会好好待你。”


    “你还想和我在一起?”


    “当然!”


    “而今你已贵为王爷,青城不过边地一普通百姓。”


    “王爷又如何,不能与挚爱之人相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行。”我点头,干脆道,“那你别回大理了,就随我留在八亭道,我们一道打理客栈。”


    段素襄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眼中的火苗倏而熄灭。


    “怎么?”我忍不住笑了,加重语气道,“段素襄,当年你说愿为我赴死,如今却连个王爷的身份都放不下吗?”


    段素襄闷声道:“青城,你觉得我放不下的……是王爷这重身份?”


    我敛了笑意,郑重道:“段素襄,我懂你。你放不下的那些,我也放不下。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既然都放不下现在,那就放下过去吧。十二年了,看到你还活着,我是高兴的,但仅此而已。回去吧阿襄,放下执念,放过你自己。”


    段素襄双目赤红,忽然拔刀,架上韦济颈项:“你不愿跟我走,可是为了这个宋人?我现在就结果了他,带你回大理!”


    我不假思索拔下发簪,直抵喉间,厉声道:“段素襄!你要是敢动手,今天能带走的只有我的尸首!”


    “哐啷”一声,段素襄掷了长刀,一把攥住我执簪的手,吼道:“青城!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要为他殉情!”


    “我没疯!”我怒道,“倒是你!十二年过去了,为何还是如此幼稚?一个女人愿意为男人赴死,就必须是情,不能是义?


    “‘士为知己者死’,难道只有男人能做到,女人就做不到?还是在你眼里,女人只配为了男人要死要活?”


    “青城,我是为你好!”段素襄目眦欲裂,字字泣血,“求你跟我回大理吧。那里的花儿一年开到头,天空很蓝,云朵很白,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我在下关有一座很大的宅院,作为女主人,你可以在那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难道不比你在茶马道,守着这座客栈讨生活,要好过些吗?”


    我奋力甩开他的钳制:“跟你回大理,去做你园子里的一盆花吗?你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你有问过我这十二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有什么资格擅断我的未来?


    “段素襄,当年决定嫁你,我不后悔,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当年的你。可是今天,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愿意。你若是真心为我好,请你现在立刻离开。”


    正当其时,一名银甲兵来报:“王爷,十里外发现长宁军的骑兵,是往客栈方向来的。”


    段素襄颤声道:“青城……”


    我上前推了他一把:“走啊!”


    段素襄惨笑着退后:“青城,你……你何时不想在这呆了,就来大理找我。我带你去看苍山的雪,洱海的月,上关的花和下关风。”


    “等一下!”我疾步折回里屋,捧了盛有高泰骨殖的陶罐出来,塞到段素襄怀里,“喏,这是你的好兄弟高泰。那一日他捎完话,人就不行了。前些年边地不太平,我躲到哪都捎着他,也算对得起你了。你把他带回家乡落土入安吧。”


    “高泰——”段素襄抱着陶罐,落下泪来,“青城,你一定不知道,高泰这小子也喜欢你。当年他想跟你表白,被我揍得鼻青脸肿。没想到他比我有福气,竟然陪了你十二年。”


    恍惚中,我又回到围着火堆唱歌打跳的日子。我和段素襄结伴起舞,那个笑容腼腆的少年便独自站在远处瞧着,招手喊他一起,总是不好意思地摇头……


    回不去的青春,忆不尽的故人。


    岁月如刀,椎心刺骨,我哭得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