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归途(九)

作品:《青城客栈

    槐序惊慌道:“干娘,出什么事了?你,你怎么哭啦?!”


    我抹了把脸,喃喃道:“干娘有些累,想去躺会儿。”


    林钟瞥了我一眼,飞也似的掠向屋外。


    我紧闭门窗,躺倒在榻上,一阖眼,眼前全是我娘的画面:


    ——娘,洛玛姐姐的阿公从青宾寨来看她,给她带了好多好吃的,还有狼骨做的哨子,吹起来可响了!洛玛姐姐说我的阿公也住在青宾寨,可是为什么阿公从来都不来看我,也不给我带好东西呢?


    ——青城,娘对山神发过誓,这辈子不再回青宾寨,与你阿公非死不相见。


    ——是阿公犯错了吗?


    ——不是。


    ——那是娘错了吗?


    ——娘没错。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青城,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每一件,都能分出对错。山鹰想要学飞,就一定会被它的爹娘摔折翅膀;能飞之后,也一定会离巢,去外面寻找新的领地。


    ——为什么山鹰宁肯折断翅膀,也要学飞呢?为什么非要离巢呢,和爹娘亲亲热热过一辈子不好吗?


    ——因为它是山鹰啊,生来不屈,生来骄傲。


    我睁开眼,四周静谧,清晰闻见自己的心跳声。回想起来,今生与阿默长老的晤面不过三次,对话不超五句,可这心里……倒像滚油入锅一般……煎熬中夹着难堪;焦灼之下,尽是茫然……


    阿默长老说过——不知西东望日月,不知南北望星星。从前,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是去问娘;娘走后,常常去问高泰……可如今,他二人早已离我而去。


    想到他们,纷乱如麻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些,我从柜子里取出绣花围裙和陶罐,轻轻拂拭:


    ——娘,你与阿默长老在天上重逢了么?有你们的守护,南广会一直太平下去吧?


    ——高泰,也许我很快就能送你回家了,你盼这一天,一定盼了很久吧?


    ——我想跟老人家告个别,不必近前,不必流泪,只默默地瞧上一眼就好……你们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咚咚咚”,屋外响起叩门声,每一记间隔,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


    我将围裙、陶罐收进柜子,朝着门口道:“进来。”


    林钟缓步入内:“东家,封峤替你备好马了。”


    “他动作倒快。”


    “你要去么?”


    “想去,又怕去。”


    林钟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搁在我面前:“喝一点。”


    我掠他一眼:“这是干嘛?”


    “壮胆。”


    我推还给他:“我不是你,喝不来闷酒。”


    正沉默着,槐序跑来唤我:“干娘,韦大人来了!”


    冬至一别,我与韦济尚未打过照面。战后公务繁冗,眼前的他比起临川时,清减不少,唯一没变的是——眼神依然明亮。


    韦济起身,朝我执手:“青娘子。”


    甚少见他身着公服,我觉着一丝不寻常,连忙屈膝还礼:“韦大人。”


    韦济虚扶一记,温言道:“青娘子不必拘礼。韦某此行前往青宾寨吊唁故人,不知青娘子,可愿与我同行?”


    筠连居中,八亭道、青宾寨分列南北。我喉间一哽,点了点头。


    韦济双手拿起桌上包裹:“韦某此行,亦是公务。年终诸事沉积,衙门里实难抽出人手。能否委屈青娘子,再帮我一个忙,扮作衙差随行,韦某不胜感激。”


    我不假思索回道:“好!”


    前日下过雨,石缝间渗出的细流在山道两侧蜿蜒成溪。


    山势渐高,凛冽的山风裹着绵绵湿意,灌入肺腑,宛如冰针游走。翻过一道山梁,寨门口的竹竿白幡刺入眼帘,我拴好马匹,垂首跟在韦济身后,向灵棚走去。


    一名身着贯首乌袍的老者,抱拳迎上前来:“知州大人,这边请。”


    韦济执手:“有劳寨首引路。”说着,从袖底摸出一封祭仪,递了过去。


    “这可使不得!”老寨首忙不迭推却,“不瞒大人,阿默长老子女缘浅,为我们青宾寨,辛劳了大半辈子。


    “寨子里的乡邻都感念长老恩情,自发为他操办后事。大人上山吊唁,心意已到,礼金是万万不能收的。”


    韦济按住老寨首胳膊,将礼金硬纳入其衣袖:“阿默长老亦帮过本官大忙。此次顺溪联防,青宾寨折损不少青壮,朝廷的优恤下达,尚需时日。眼下年节将至,这份礼金算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还望寨首莫再推辞。”


    老寨首激动道:“那我便替青宾寨的孤儿寡母——多谢韦大人!”


    前方不远即是灵棚,阿默长老面罩青赤傩面平躺在地。一名腰扎茅草、头戴羽冠的巫师正手执丝刀、摇铃,面朝尸首高歌狂舞。


    “呵嗬——呵嗬——”


    周围的寨民大声呼喝着,跟在巫师身后蹉步跳跃。几位白首老妇,有的提着酒壶,有的端着茶盘,在碗中斟满赭色蒟酱,一碗接一碗地递给鱼贯而行的舞者。暗红的汁液滴落在麻衣上,斑驳如血。


    韦济伫足旁观,老寨首连忙解释:“知州大人,我们都掌人哭嫁不哭丧,这是葬礼上必跳的‘踩堂舞’。


    “只因阿默长老家中堂屋狭小,前来拜祭的族人众多,屋内施展不开,这才在空地上搭了灵棚,将‘踩堂送灵’挪到户外,并非对亡人不敬。”


    韦济“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老寨首举起手臂,指向灵棚后方一排低矮的茅屋:“知州大人,阿默长老家中另设了灵堂,我领你过去。”


    篱院门口,吊唁的人进进出出,俱是汉人装束。


    韦济脚步微顿,侧首低声:“他们是……”


    老寨首轻声叹息:“都是附近溪峒的汉家百姓。当年阿默长老的独生女过天坑,破了僚汉不通婚的规矩……嘴上没人说,心里都还记着。妹崽走得早,替她来送一送。”


    堂屋确实逼仄,苇帘低垂,窗户狭窄,一张香案、一方供桌就已占去多半空间。香炉内余烬未熄,青烟袅袅,萦绕不去。


    老寨首正要去拿香盒,韦济抬手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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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与我道:“去拈三支香。”


    我依韦济所言,拈取三支线香,低眉垂眼递到他面前。


    韦济双手接过,转身面朝灵牌,深深拜了三拜,将线香扦入香炉之中。


    篱院一隅,摆放着僚人用来舂米粑的石臼、石杵。一个身材瘦小的幼童蹲在药碾旁,从打着补丁的衣兜内捧出一把炒米,小心翼翼倾入碾槽,两只小手把住轴杆,吃力地转动碾轮。


    院外传来僚妇焦急的呼唤:“阿鲁!你这伢崽,怎么又跑到阿默翁翁家里去了?快过来踩堂!”


    阿鲁坑着脑袋,双手紧攥碾轴:“阿鲁要给老翁翁碾米糊,米糊最好吃了,老翁翁吃了它,就能爬起来教阿鲁编竹篓。”


    僚妇匆匆跑进院子,拉起幼童往外走:“阿鲁听话,老翁翁再也不用吃东西了。老翁翁变成星星了,以后会挂在天上,保佑我们青宾寨的人。”


    “星星离我们好远呀,老翁翁为什么要变成星星呢?”


    “人老了,喘不上气了,都会变成星星。”


    “阿妈老了也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


    “那阿鲁呢?”


    “阿鲁还小,要好好活着。”


    我正瞧着这对母子失神,一旁的韦济忽然出声:“本官想到阿默长老生前起居之处看一看,请问寨首,是否方便?”


    老寨首点头:“方便,方便,东边那间屋子就是。走,我领大人过去。”


    “寨首留步,本官自行前往即可。”


    “那老朽先失陪了,大人请便。”


    我跟在韦济身后,“吱呀”声响,虚掩的门扇朝内启开,一股生漆特有的酸辛之气扑面而来。


    这间寝室比堂屋略小,因东墙开了一扇窗,故而更觉敞亮。


    北面土基上搁有一架竹床,床上铺着老旧的兽皮与新鲜干草;西墙上挂满了桃木傩面和各式头冠;窗前靠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散落着刻刀、木锉和几块刻了半截的桃木胚子。


    视线骤然被窗台上的一抹暗红攫住——那是一只竹根雕就的兔子。婴儿拳头大小,竖耳蹲伏,圆眼微凸,想是常常被握在手心摩挲,表面浅浅一层包浆,在冬日的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


    眼前似乎幻化出老人的身影,静坐在窗前,一刀一刀地刻着竹根……眼眶渐渐有些酸涨,鼻尖亦如是,我猛地拉开门扇,跑到院外。


    韦济追过来道:“走吧。”


    我用力点头,快步绕开灵棚,去远处牵马。


    行至神羊洞附近,我在僻静处换回女子装束,韦济亦换去公服。


    远端铁索横空,昂昂鹰唳,荡尽胸中块垒。


    我冲韦济执手:“青城感激大人成全!”


    韦济垂眸,缓缓摇了摇头:“青娘子言重了。”


    我拽过马匹:“那我先回。没几日要过年了,大人衣食保重,千万别累着自己。”


    “且慢。”韦济抬眼,望向我道,“我亦要去燕子坪看望柳先生,你我一道吧。”


    “行。”我跃上马背,“反正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