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了。


    蒸汽模糊了桑卓的眼睛，在水壶尖锐的啸叫中他按下了开关。


    水依然沸腾，他依然皱紧眉头思考。


    几天前，罗伯特的突然到访已经是一种警示，然而他们并未将“跟踪”一事放在心上，因为两人的关注点都往南茜身上靠拢。


    为什么罗伯特仅仅因为性格差异就开始怀疑并笃定跟踪他的人就是南茜？她的确是个很古怪的女孩，但这个时代古怪的男女多了去了。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是被隐瞒了的。


    归根结底的逻辑是，如果南茜，那她不可能伤害罗伯特，两个人都是这么思考的，但万一，跟踪他的人并不是南茜呢？


    如果一开始思考的方向就偏离了……


    桑卓叹了口气，因为罗伯特的离世而叹气，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罗伯特他的调查结果，没有来得及再与他喝一杯咖啡。


    他倒下一杯水，准备在睡前最后一次补充水分。


    然后手机屏幕亮了。


    给他发消息的，是一位这两年来从未联系过的人，南茜·摩勒。


    南茜：我想和你谈谈，关于这次的事情。


    南茜：（表情包）


    南茜：周末怎么样？


    桑卓思考了一会，然后给出了他的回复。


    桑卓：正好，我也想找你。


    桑卓：我来选餐厅？


    桑卓迅速地检索了A市相对静僻的餐厅，发了过去。


    这是他一贯的社交方式，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安全的环境有利于他控制话题的走向，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对方如他所想的那样对于约定地点没有非常强烈的偏好，那么这种人正好契合他的习性。


    等到约定的那一天，桑卓走进餐厅，便看见南茜正端坐在预定的位置上。


    她身穿黑色连衣裙，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银环耳夹，脸上似乎还上了淡妆，但是依旧掩盖不了周身的疲惫和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不是南茜一贯的着装风格，至少在他接触她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偏好浅色系，休闲系，给他一种轻柔的邻家女孩的印象。


    桑卓一直还记得，去年在景山公园安慰她的情形，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南茜只是个暗恋不成的小姑娘。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她是一个临近毕业的大学生，尽管脸上还带有稚气，但他不应当在发生了枪击案后还用对待孩子的态度对待她。


    桑卓谨慎地在南茜对面坐下。


    南茜起初只是撑着脸看他坐下，在一段尴尬地沉默后，她仍然不打算开口，因为她察觉到，桑卓在观察她。


    这段沉默最终被桑卓打破，既然他是擅长社交的那一个，那么就让他来做这种事情。


    “摩勒小姐，您看起来和以往不同……”


    “叫我南茜就好。”南茜摆弄了一下自己耳朵上的银环，开口说道，“抱歉，如果我今天不化妆，你将会看到一个脸色惨白气血全无的人。”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你这样也很好看。”


    语气诚恳，表情殷勤，南茜想了想，自己似乎也应该说点什么，“你也很帅气。”


    但是说完之后，她又想苦笑，于是她无奈地喝了口水，心想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无意义地互相恭维。


    对面的人极其会察言观色，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她的不耐烦，于是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她依旧心神不宁，没有答案，于是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自从服务员一来，南茜就开神游。


    在与服务员纠缠许久之后，桑卓终于完成了点单，于是一直发呆不语的南茜也回过神来，她将手边的蜡烛推到桑卓那边，烛光照着两人眼睛，明亮如星，“现在，可以把注意力收回来了吗？”


    “嗯？”桑卓支起双臂，看向她明晃晃的耳上银环。


    “抱歉，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想知道那一天……罗伯特和你说了什么？”她双眉轻蹙，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一直令她困扰不


    已的事情。


    果然如此。


    桑卓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努力回忆当天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叙述出来。南茜手撑着额头，神色随着他的叙述越来越暗沉，到最后几乎用手掌盖住所有表情，只留下耳边的银环，成为她身上唯一的明亮之处。


    “就是这样了……南茜小姐，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他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怀疑你？在我看来。你们之前一定有什么情况？”


    桑卓敲了敲桌面，眼睛一直流连在她身上，但这不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的那种眼神，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南茜轻轻动了下嘴唇，她看着刚端上来的香槟，假如她的人生如同香槟酒一样澄澈，那么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定会秉着最纯良的眼神说，我和他不存在任何矛盾。


    但她如今无法肯定这个答案，她只能最无奈最疲惫的语气说，“我认为我们没有矛盾，但他是这样想的吗？”


    “不瞒你说，他甚至……对你的性格颇有微词。”桑卓十分艰难地斟酌字句，老实说，那罗伯特的说法要是原封不动地说出来，恐怕实在冒犯了眼前这位女士。


    “这……”南茜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已经尽力去做一个好学妹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从前我们确实干涉过他的恋爱，但是现在我们从不互相指责私生活。”


    “他曾经说过，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你，对你感到害怕？”


    “这……或许我在摆臭脸……”


    “而且他提到过你去射击俱乐部的事情？他似乎不太赞成你去那里，在他的印象中，他觉得你是不会去碰这种运动的……”


    南茜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盖在他的手腕上，她的目光盈盈，语气诚恳，“先生，这不过是一种新爱好，你不觉得他的怀疑过于神经质了吗？”


    桑卓礼尚往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说道，“的确如此，我起初也觉得倍感荒谬，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产生新的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是否侧面说明你在他面前一直扮演着某种刻板印象，某种一成不变的角色……以至于一点新的变化都足以让他抓狂？”


    “即便我真的在扮演什么角色，难道他就如此不可理喻以至于一点变化都……”


    “不，南茜，我们并非要讨论他与你谁更神经质或者谁更不可理喻，只是你的变化似乎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他身边可能出现的危险……他为什么被盯上？他为什么被害？他发现了什么？他身边的人察觉到了什么？谁必须要致他于死地不可？”


    南茜怔怔地看着香槟酒，某种情绪流动在她身上，“先生，这些问题是警方需要弄清楚的。”


    “当然……当然。”桑卓耸了耸肩膀，苦笑道，“我一直在想或许连里奇自己都被误导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如果他把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


    “听起来像是在责备我。”


    “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问题。伪装是常态，变化是永恒，女士。”


    桑卓的酒杯已经空了，于是他要了一杯温水。


    南茜能感觉到，他在观察她，但是与此同时，她也在观察他。


    她得出的结论是，桑卓怀疑过她，但也仅此而已，她的嫌疑已经解除，尽管一些媒体账号疯狂对她与罗伯特以及两年前那件事情联系起来大做文章，但是庆幸的是现场没有一张人脸照片露出来，她的生活暂时没有受到影响……吗？


    不，罗伯特之死彻底影响了她。


    “……南茜？”桑卓看着南茜，笑道，“接下来轮到我问你了，请你详细地说一说罗伯特身前接触过什么？我想知道基于你的视角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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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以为我只要和警方说这些就够了……”


    “不，抱歉，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始终对里奇的死感到不忿，他明明已经向我求助，而我却和他一样走进了一个


    错误的方向。”


    “……”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都是南茜在诉说，桑卓偶尔提问，但是南茜的说法和警方内部与他共享的资料没什么大的出入：罗伯特·里奇，一个开朗年轻的老好人，几乎没有任何与人结怨的迹象。


    假如这样查下去，这个案子极有可能从普通案件被定为随机恐怖袭击事件，但是问题是如果真的是恐怖袭击，当晚的道路上人山人海，为什么只袭击他一个人？


    桑卓的眉头越皱越深，就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或许会吓到对面人的时候，他发现对面的人也在走神，并且表情也是这样令人琢磨。


    “你的表情很有意思……不知道今天见面，你得到你想要的信息了吗？”


    她得到了，不仅如此这也已经验证了她的某些想法。


    南茜谨慎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你呢？你得到你想要的信息了吗？”


    桑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带着一点恰当好处的审视，带着一点可接受范围内的冒犯，最后他眨了下眼睛，仿佛他只是一个与这一切毫无关系的年轻人，“很遗憾，我以为我能从你身上得到更多信息。”


    南茜没有回答，于是桑卓调整了一下自己语气，再一次说道，“好了……我现在只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和你对话，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南茜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液。


    “不过这种话，你这几天应该已经听厌了。”桑卓站起身来，牵起她，“只是我想，我仍然需要这些陈词滥调来表达我对你


    的关怀。”


    南茜低下头，调整自己的呼吸，随后看着两人牵着手，说道，“……谢谢你，各种意义上。”


    桑卓微笑着，问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南茜摇了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我想自己走一走，没关系的。”


    桑卓也不强求，只是点了点头，便向着店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南茜……其实你更适合穿浅色系。”


    “……”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往后不必再穿这种沉重的哀悼服。”


    南茜点了下头，微笑，然后在桑卓彻底消失在视线后，彻底怂拉下脸来。


    她很混乱，事实上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她并不在意别人对她装着的看法，但是颜色……颜色一定有别的意思！


    她从店门口走出来，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个人的影子被街角的灯光拉长，拉到她的脚边，阻挡了她的前进。


    “好久不见，南茜。”


    很好听的声音。


    “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你看到了？”


    “我看得很清楚……你就是喜欢这种，和里奇一个类型。”


    那个人笑了笑，半张脸都在阴影里，但是依然看出来他年轻的轮廊。


    南茜没有回答，听到那个名字，她心里唯有悲伤，“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人格分裂把里奇杀了？！”


    那个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


    南茜走到他跟前，没有给他逃开的机会，捧着他的脸，“为什么不回答？你说过，我们如手足，如密友？”


    灯光终于得以眷顾他另外的轮廊，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还藏着许多秘密，一旦说出口便是将不幸的命运分摊到他人身上。


    但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会想要过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吗？


    你可以随意喜欢谁，讨厌谁，就像你从前那样，只要那一天你不要冲出来，拉起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