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天地玄黄

作品:《一碗茶的岁月

    井盖飞抛,忽然将披发凌乱之人打翻。


    破裂的龟壳脱手擦肩掠过,我转头懵望。烟雾中晃影急移,形廓巨大。我吓一跳,揉眼辨觑,但见一尾扫曳,前方人仰马翻,撒躯纷掼,此起彼落。


    有个戴草笠的小家伙奔来,蹦跳叫嚷:“快跑!真的有龙……”


    我正愣看,粗须甲士灰头土脸地爬坡而上,拉扯道:“那不是龙!我看见其有足肢……”我甩手挣开其缠绊,说道:“龙好像也有腿足……”


    眼见曳影扫近,粗须甲士抱我急跑,穿过烟雾,犹有余悸地一迳慌蹿道:“总之它还长着狞异的翅爪,其躯庞大,不时鼓涨起来,里面像闪电一样烁亮发光,看上去很吓人。咱离远些,别给追来……”


    我挣身转望道:“刚才那个跑来跑去的小家伙呢?你有没瞧见其在何处……”粗须甲士嘟囔道:“先前我遭井盖打脸,眼睛瘀肿,犹疼难耐,这会儿跑到暗处,更看不清楚……”


    未及说完,迎面忽挨一扇拍打。我听其捂鼻叫苦,转面瞧见有乐展扇发问:“既然这样,你怎么看到有龙,而我们却未瞧见……”信孝颤拿茄子张望道:“那边迷雾里好像有什么,却难瞧清是啥……”


    “因为你们跑太快了。”信包坐在藤椅上晃手划燃火褶子点烟,脸没抬的说道。“没等看清楚就跑。”


    信孝讶觑道:“咦?他怎竟也在此处……”长利走去憨摸道:“这张藤椅真好……”


    我和有乐皆在怔瞅,一时惑然不解。信澄以巾掩面,着地一滚,从斜刺里翻过来问:“先前你们几个躲去哪里了?没看到我们帮刘季打走那条怪蛇……”


    有乐伸扇敲头道:“就凭你们打不走妖蛇,想是它已然穿过迷雾不知撞去何处。信照有没在这儿?需要他帮我去捉钟会……”


    信包吞烟吐雾地瞧着我,并未吭声。信澄在旁揉额回答:“信照本来跟宗麟公在那边,与天然和尚他们一起,应邀帮刘季追猪,等了半天还没见影儿……”


    “糟糕!”有乐不安道,“这里有迷雾很大,别又失散了。”


    信包抽着烟说:“料必已然失散。”


    戴草笠的小家伙懵头懵脑地跑来,挠腰愣望道:“谁知这是哪儿?”


    信澄拉巾遮颜,转面告知:“芒砀山。”


    粗须甲士捧头愕然道:“怎么不是辽东?”


    “问得好!”前边有个拿石块砸腮的皱脸家伙眼泪汪汪地转瞅道,“但这里也不似芒砀山一带。”


    众


    皆闻声顾望。长利憨问:“你是谁呀,在干嘛?”


    向匡不知从哪里捡根火把,奔近照烁,映出岩石上坐望之人的摧颓模样。其亦显得纳闷,皱着脸说:“我牙疼,拣颗石头想把那枚烂齿砸下来。场面难免充满血腥,你们最好不要站太近围观。尤其是小娃儿……”


    戴草笠的小家伙一听,反更靠前,挺着肚皮,眼不眨地看那皱脸家伙满腮血沫的痛苦情状。


    信澄着地翻滚上前,加以探询:“搞定了没?”


    “尚未。”拿石块砸腮的皱脸家伙眼泪汪汪地忍痛嗟叹,“你以为拔牙很容易?就算有华佗拿给关公刮骨剔毒的‘麻沸散’,恐怕也镇不住疼……”


    有乐摇扇转谓:“我小时候不需要硬拔,牙齿自己会掉……”皱脸家伙却感悲哀道:“我从小就不会自行掉牙,每次换牙皆须经受百般折腾,苦不堪言……你们当中谁带有药酒之类自我麻醉的物品提供?”


    信包没吭声,只是吞烟吐雾地瞅着。


    “他有卷烟棒儿。”长利憨然告诉,“五两银子跟他买一支叼在嘴上吸会儿,或可用以止痛,其实不贵。对吧?”


    皱脸家伙郁闷道:“贵!但最主要是我没钱……”信澄投以聊表同情的眼神儿,挨近其畔称然:“没钱就很痛苦。”


    我瞥觑旁边搁着一袋书卷,皱脸家伙粗衫破鞋,状若穷酸书生,且似跛足,一只手厚大,另一只手细小,腿脚亦明显一长一短。腰畔有根铁拐,看样子陈旧沉重。


    皱脸书生见我和长利他们皆在好奇打量,却浑若不以为意,自顾拿石头敲打腮帮,垂泪道:“疼……”


    “邵家有人追来了,”信孝闻茄张望道,“身上大概揣着‘寒食散’之类作用更厉害的好物,你拿石头去打翻他,然后搜身,必有收获。”


    “我不吃那些东西。”攥握石块砸腮的皱脸书生含泪摇头,低哼道。“别以为我不晓得其乃‘五石散’,药方由魏人何晏首先服用。何进的这个孙儿,亦即曹操最美的养子疯狂迷恋此样有毒之物。在他的带动下,广为流行。所谓‘五石’,葛洪认为无非‘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也’,服食后全身发热,并产生一种迷乱幻惑效果,实际上是慢性中毒。许多长期服食者都因毒发而丧命,我还不想跟河东裴秀那样乱服此散,死得太早……”


    “然而河北邵氏,”信澄拉巾遮掩半张俊脸,从旁表示不解。“为什么会随身携带有这类毒物?”


    “因为他们嗜好。”信孝嗅着茄子回答。“还可悄悄就


    近供应司马师使用。虽说其父司马懿未必喜欢,但它能缓解痛楚,况且‘服散’是古代神仙服食范畴中的一种。求仙药之事,起于秦始皇。汉武帝时,信奉方士李少君、栾大等,烧炼金石一类矿物,淬为石药。实际上寒食散与成仙无关,服之者多称去病强身,无非为济其色慾。西汉时名医淳于意诊籍记载,曾提到医治因服五色散而发疽之事。三国曹魏驸马何晏是寒食散的提倡者。传说何晏耽好声色,服了五石散后,顿觉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受他影响,贵族中人相继服用,一时成为风气。即使诸如裴秀等服此药致瘫而死者不少,因服散而成残疾者众多,仍然风靡。”


    “你在嗅什么?”有个垂眉塌鼻家伙走到跟前质问,“知不知道吮这些可疑东西不合官府提倡‘勤正’作风?”


    “茄子。”信孝拿出一枚更大的茄子伸给他闻,坦然加以介绍。“它只是菜。”


    垂眉塌鼻家伙匆忙打掉呈近鼻际的茄子,仓促抬起“勤正”的牌子拍信孝脑瓜,喝斥:“你想贿赂我?周围那么多人在看着,别给我来这一套!更何况我跟着司马家族混饭,油水充足有肉吃,谁稀罕吃什么菜?”


    按腮含泪的皱脸书生闻言为之侧目,不禁蔑视道:“肉食者鄙!我跟着大将军混,也只是顿顿吃菜。你以为他吃什么?即便娶公主、当驸马,他仍生活简朴,无非粗茶淡饭。纵使掌握重兵、早已权倾朝野,依然豪爽大度,哪似你们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杂碎?我只是荆楚乡豪出身,却因‘博学洽闻,文笔着称’,便被辟为从事。在他身边未届三十岁即已转任主簿,多次升迁充当别驾。历来深受器重信任……”


    信孝敏捷地避过“勤正”的牌子敲头,拾茄挪退到皱脸书生旁边,惑问:“你是谁来着?”


    “什么大将军?”垂眉塌鼻家伙听得纳闷,似自不安。“难道你是曹真长子曹爽派来刺探军情的斥候?”


    “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军情’可探?”皱脸书生揉腮鄙视道,“废物整天自以为是。我刚出仕即到大将军身边当西曹主簿,关系亲密,待遇优厚。天下有什么军情我不知晓?后来我激怒他,被撵去当荥阳太守。不料慕容氏攻掠迅猛,荥阳已快速失守。我急忙返回襄阳投奔舅舅,终遭免去郡守之职。没过多少年襄阳又被苻坚占领。诛暴君收复西域统一北方的‘天王’苻坚早就听闻我的大名,便派手下用轿子要硬抬我送到长安相见。我不想跟他交谈,匆先溜掉。却在这里迷路,牙齿又疼,都懒得搭理你们……”


    “什么慕容氏?”垂眉塌鼻家伙


    越听越疑惑道,“苻坚是谁?此前我怎未听说过……”


    戴草笠的小家伙抬手遮嘴告诉:“慕容家族很厉害!其中有一伙在追我四处跑……”


    “燕军能打。”皱脸书生搓腮称然,目含忧虑道。“鲜卑崛起,除了慕容氏,还有拓跋亦难对付。西戎‘氐族异童’苻坚虽然一时势大,鹿死谁手犹属未知。倘若不出所料,晋亡在即。世事衰败到这步田地,谁皆无计可施……”


    戴草笠的小家伙掩嘴透露:“所以我早就决定南下,要找地方重新开拓疆域。却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垂眉塌鼻家伙转瞧道:“这浑球又是谁?为何仅着短袴、袒裎肚皮大大咧咧至此……”


    信孝以茄拍额,忽似省起:“那小孩儿似是‘镇南将军’阮遥集,昔曾在阮咸家里见过他粘着假的酒糟鼻,蹲在石垣上探头探脑……”


    “难怪我觉得其有蹊跷。”信包喷烟吐雾的怔望道,“按说那时候他似还不至于已然出生……”


    有乐忙道:“还不赶快捉住他,搜身找哨子……”信澄懵问:“什么哨子?”有乐低言告知:“重要的哨子,据说未来残余的人类需要它……”戴草笠的小家伙从腰后掏出一支折扇,啪的伸去打脸,随即跑开。


    长利追抱不及,戴草笠的小家伙一溜烟奔远。信澄连扑数下,终未逮着,栽在泥泞里懊恼道:“小胖子逃得蛮快……”有乐捂面叫苦:“次奥!没留神给他打出鼻血了……”


    “跑得快却当什么将军?”垂眉塌鼻家伙惑望道,“我怎竟从未听说阮咸一家出过如此伶俐人物?”


    “镇南将军,”皱脸书生揉腮嗟叹不已,“从刘表、张鲁,再到阮遥集,比较起来,你会发现其实一代不如一代。大将军桓温之弟桓秘也颇有才气,素来与我相好。我被免去郡守之职后返回襄阳,给桓秘写信。追思诸葛亮、庞统、邓攸、羊祜、崔州平、徐庶等古人的风采,并与桓秘共勉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怎知今日之才不如从前,百年以后,我与足下不会被后人视为平庸的刘景升吧?’后来才知我们这一辈甚至远远比不上刘景升……”


    “他究竟是谁来着?”垂眉塌鼻家伙诧异道,“其貌不扬,却自命不凡。我如何未曾听闻世间有这号脚色……”


    “想是因为时间不同。”有乐伸扇拍打道,“牙疼的瘸书生似乎来自你后面,间隔至少百余年……”


    “天玄地黄,浑沌洪荒。”牙疼的瘸书生皱着脸低喟道,“我自问学识渊源,至今也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早从


    屈原发出‘天问’,千百年来,谁也搞不清……”


    长利纳闷道:“我只听说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不知什么意思?”


    信包歪靠藤椅背,吞烟吐雾地说道:“所谓‘天地玄黄’出自于《易经》。原为‘天玄而地黄’,先辈为了对仗改作‘天地玄黄’。这种不改动古人文字的引经,称为明引。‘宇宙洪荒’出自于《淮南子》与《太玄经》。《淮南子》说‘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来叫作宙’。西汉的扬雄写作《太玄经》,在里面言及‘洪荒之世’。两部经的话语构合起来就是‘宇宙洪荒’,这种引经的方式叫暗引,所以这两句话都是经典。”


    瓜皮帽儿那厮冒出来称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第一句。天地这两个字在古汉语里有多重意思,包括的概念非常多,我们熟悉的太空之天与地球之地只是其中之一。要想弄明白天地二字的含义,必须要读《易经》。易经是五经之首,讲的就是天地之道和阴阳之变的道理,中土的传统文化中《四书》和诸子百家等等都是从易经这个根上发展出来的,学中华文化不读《易经》是本末倒置。”


    长利憨问:“玄,是不是高深莫测?”


    “玄也是黑的意思。”信孝闻茄回答。“到了太空中一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恒星放射出点点微光,确实是黑色的,所以从颜色上说天玄是对的。此外天道高远,像老子说,形而上的天道,玄之又玄,深不可测,是我们现有的智慧不能理解的奥秘。如此形而上的天道高深莫测,所以叫天玄。”


    “天道高远,地道深邃。”牙疼的瘸书生皱脸仰嗟,“黄也代表地道的深邃。有的说法诸如:‘人死了以后归于黄泉,过了奈何桥就是黄泉道了’。话虽不可信,其意无非是指那个不为活人所知的另一个深邃的世界。”


    信包歪坐藤椅吸烟,若有所思的缓言道:“要弄明白‘天地玄黄’四个字,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瓜皮帽儿那厮转谓:“这四个字是千字文全篇的首句,为我们讲述关于天文气象的常识。大地宇宙的起源,日月星辰的运行。《千字文》乃我们这里成书最早、流传最广的一种启蒙读物,说明了人类最先认识地球的状态,体现了古老民族的智慧。”


    “虽仍听不明白,”垂眉塌鼻家伙伸牌子敲头,不耐烦地催促道。“恐怕你们还是全都要跟我走一趟,过会儿到九泉之下慢慢讨论学问。坑已经挖好……”


    信孝慌避不迭的说道:“这厮显然搞不清状况,落单还敢耍横?咱们一起


    打他……”


    垂眉塌鼻家伙展开架势殴击道:“我是河北邵家拳脚功夫最硬的好手之一,既敢独自追来,就不怕你们围拥而上……”


    没等说完,瓜皮帽儿那厮忽抬手枪砰射一发,垂眉塌鼻家伙应声倒地。


    “竟用暗器伤人?”牙疼的瘸书生掩耳不及,皱着脸啧然道,“武德呢?”


    瓜皮帽儿那厮握着手枪,睥睨道:“我作为纯粹的文人,不需要拘泥于讲武德。别跟我扯这些虚的……”


    牙疼的瘸书生随手拿起铁拐将其打翻,冷哼道:“你太不讲究了!”


    瓜皮帽儿那厮急欲拾枪反击,戴草笠的小家伙突然从暗处蹿过来抢先捡走,眼见其溜得飞快,瓜皮帽儿那厮不由傻眼:“哇嘈……”


    有乐伸扇拍头,懊恼道:“竟让那小屁孩拿枪跑掉,这就是携带先进武器乱穿越的后果……”信包叼烟坐望道:“倒也没先进到哪里去,那小孩儿身上大概有更先进的东西。”


    垂眉塌鼻家伙不意悄起,倏又欺近,将我揽腰抱离。觑其展开身形,绕圈掩行,纵掠迅疾难追,众皆错愕:“他怎么还没死掉?”


    瓜皮帽儿那厮郁闷道:“我无非身为一个纯粹的文人,仓促打不准要害,有何奇怪?”


    垂眉塌鼻家伙悍未顾及腮帮豁裂,吐掉血沫,挟起我急奔,另抬一手掩颏,口齿含糊地低哂道:“捉住你意味着‘盘龙杖’到手,不虚此行,嘴挨暗器打破也不枉……”


    我不安道:“可你的下巴要掉了。仍未包扎,会很难看。快放下我,先找东西裹伤要紧……”


    垂眉塌鼻家伙没待听毕,匆忙撕扯衣衫。我挣扎不给,彼此拉拽之际,瞥见垂眉塌鼻家伙后边蓦临一影悄近,侧身垂发半绺,冷哼道:“佩刀筱雪,出必饮血。”


    长利边奔边唤:“恒兴,别连她也劈到……”恒兴刚啧一声,前边许多火把晃闪而近,有东西接连抛投过来,没头没脑地掷打他一脸汁液模糊,恒兴挪避不及,懵问:“什么气味这样难闻?”


    信孝闻风走避,退移远处掩鼻告诉:“臭鸡蛋。”


    垂眉塌鼻家伙乘机挟我欲离,刚撒开脚奔,霎随衣袂带风掠响,信包离椅腾跃骤至,矫影侵凛,翩然荡袖出手,凌空扫击后颈。有乐仰望称赞:“漂亮!”


    信包忽遭鸡蛋迎面纷投,砸得臭汁乱迸,虽显模样狼狈,犹仍发掌殛击。


    火把围拥之间,有个垂手侧觑的灰袍老者微晃上前,倏然交迎一掌。


    长利见信包飘袂


    反弹而回,忙推藤椅要给他落座。信包顷随掌力激震之势,返身纵还原处,却坐了个空。仰摔之时,不禁恼问:“椅呢?谁挪移到哪里去啦……”


    有乐伸扇一指,啧然道:“其蓄势酝酿一击即返的潇洒之态,完全被破坏无存!”长利匆忙搬椅退返原先的所在。信包已跌坐泥地,烟屑儿乱撒一身,炙烫痛蹦,叫苦不迭:“哇噻!”


    灰袍老者收掌拢袖,躯仅微撼,冷哼道:“这般的身手也来现眼露乖,未免贻笑大方。看看你们无非犄角旮旯之辈,简直没一个像样儿的!”


    牙疼的瘸书生闻言更加皱脸,抬起耷拉的眼皮,手扶铁拐,遥目投觑。


    其影越距忽移,斜入人丛间隙,悄临灰袍老者身畔。


    灰袍老者蓦已觉察,晃掌出袖之际,铁拐勾脖,不意猝先搭颈。


    牙疼的瘸书生伸脸凑近说道:“看你亦有两下子,给个机会赶快发力打我这边嘴腮一掌。”灰袍老者瞬间几乎倏受所制,乍为动容,闻言微哼,抬手却往另一边脸颊掴去。


    瘸书生皱着脸撇摔,手中铁拐勾勒灰袍老者,牵带其亦掼跌,一齐滚堕下坡。中途连续交手,互抽耳光。


    信澄拉巾遮容,翻几个斤斗,转往斜坡急瞧。粗须甲士奔过来揉眼懵问:“下面有什么?”


    “雾大。”信澄拽巾遮脸,伸脖探觑道。“看不清……”


    垂眉塌鼻家伙拽着我退往火把围簇之间,不顾嘴腮淌沫,口齿含混,急促搜索道:“快把盘龙杖交出来,不然抱你扔下去,往那片深暗所在摔得没影……”


    “别乱觅,”我从袖内拈出先前拾取之物,伸递给他,窘迫的说道。“不知怎么变小了,急着要就拿去……”


    有乐挤近端详道:“孙悟空那根金箍棒还能缩得更小。”信孝闻茄凑觑道:“高维度的东西能伸能缩,还真神奇到无以言状。”


    长利憨瞧道:“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垂眉塌鼻家伙不耐烦道:“先前你怎没听到钟会叫嚷,声称听管辂说郭璞提及这个东西很好?既是天降好物,自然要先抢夺到手,不给别人沾便宜……”长利愣问:“谁说?”


    “管辂。”恒兴表情严肃地挨近观察道,“三国时期着名术士。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本领,精通天象、懂鸟语、善占卜、会相术、明堪舆。这在科技十分落后的古代,追随者自然趋之若鹜。管辂和郭璞一同被称为风水学的祖师。不过我似没听到钟会提及郭璞说管辂声称这个东西很好……”


    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转谓:


    “你没听到,是因为钟会不这样说。”


    有乐摇扇说道:“素闻曹魏术士管辂自幼仰观星空,不喜欢踢球与炒菜之类,包括烙馅饼或者下厨煎饼,皆无兴趣去搬弄。管辂爱好写作,着述甚丰,一生担任过文学掾、文学从事、治中别驾、少府丞等职。管辂与钟会兄长钟毓经常来往,一起讨论《周易》。我们家族祖辈深受其影响,长期从事跳大神和看风水以及算卦之类的古老神秘行当。宗祠里还挂有他的绘像,奉为祖师爷……”


    我问:“你们织田庄那里原先不是尊奉‘剑祠’么?”有乐伸扇拍打道:“剑,只是表象。摆弄来唬人,还差不多……”


    瓜皮帽儿那厮在旁东张西望的搭茬道:“管辂从小就很喜欢抬头望天看星星,遇到不认识的星星就问人,最敬业的是他‘夜不肯寐’。这又是一奇。父母怕耽误他的睡眠,于是就禁止他看星星。但是管辂还不肯睡,他常常在地上画日月星辰,说出的话非一般人所能言。就连学问很深之士都认为其具‘大异之才’。”


    信孝闻茄探问:“手枪找回了没有?”瓜皮帽儿那厮郁闷道:“尚未。谁看见那小孩儿捡枪跑去哪里了?”有乐抬扇敲头道:“那还不赶快去找?却挤到这里凑什么热闹……”


    瓜皮帽儿那厮掏兜说道:“幸好我还有一支枪,虽然更小……”信孝拿着茄子转觑道:“啥式样儿的?”


    “袖珍枪。”恒兴惑瞧道,“你从哪里收购来这么多新式火器?”


    “沙河帮码头。”瓜皮帽儿那厮扯开衣角,从里面擞出一物甚小,捏在手心,得意的炫耀道,“那一带有不少杂货铺和古玩店,跑船的番邦水手和蛮夷水兵吃喝玩乐惯了,缺钱花就去卖东西换盘缠。有些英法军官也常光顾当铺。总而言之,逛到那边不时能淘到好物,比如这支来自瑞士的冷门玩艺‘小九九’,由于卖相不好,阿尔卑斯精密仪器作坊改行制造怀表和腕表,此样袖珍杀器早已断供,其乃枪族中最小的枪……”


    恒兴掏耳朵问:“你们那里衙门的公差怎么不去搜缴?”


    “衙门?”瓜皮帽儿那厮不禁怒斥,“两广遭受法兰西军队侵扰之时,官府里那班老爷先溜,我和乡亲们险些被干掉,指望谁保护?到处兵荒马乱,公差在哪里?脸皮要多厚,才好意思冒出来?除了吹牛皮,就会欺负老百姓,以为文人容易对付?历代所有权奸与趋炎附势的废物,包括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呆瓜听着,我可是不讲武德,从来纯粹。人狠话不多,并且简单粗暴,谁惹干谁!想缴我的械,门都没有……”


    信孝伸茄朝垂眉塌鼻家伙指了指,悄言道:“你拿出来打他一枪试试好不好使?”


    瓜皮帽儿那厮晃袖抬手,攥起小物抵临垂眉塌鼻家伙耳后,指梢微勾,扣动扳机。


    我随有乐和长利他们一齐抬手掩耳纷退。


    瓜皮帽儿那厮连扣几下机括没响,兀自纳闷:“怪不得卖相差,改行做钟表……”腰后忽挨一踹,从眼前跌掼远处。


    信孝闻茄顾望,长利在旁憨瞅道:“他去哪里了?刚才究竟开枪了没……”


    我转瞧烟雾迷漾之处,只见一个乱发披散的衰脸瘦子旋身飞腿连蹬未落,蓦遭向匡一脚踢开。衰脸瘦子刚着地又跃起再踢,向匡抬腿交磕,硬碰硬的一撞,嘭然震摔衰脸瘦子。向匡快步上前追跺,衰脸瘦子翻身跳避不及,向匡发足结实蹬爆其鼻,衰脸瘦子捂面仰倒在地。


    向匡抡腿扫荡,蹬进人丛里,掼躯纷堕,衰脸瘦子复又起身,摇晃欲离,向匡顺势侧踹,踢撩衰脸瘦子飞摔远处。瓜皮帽儿那厮刚爬起来,倏挨撞跌,翻往坡下,瘸书生攀返半道陡遭磕碰滑坠,滚作一团。


    那群灰衣家伙挥牌围打,向匡甩腿扫击,连躯带牌荡飞遍地。


    长利憨问:“他们一路干脏活,为何还扛着堂皇的牌子四处招摇?”


    “谁晓得?”瓜皮帽儿那厮爬上斜坡回答,“概因既蠢且坏,抑或既坏又蠢。宵小鼠辈一贯如此,无论再过多少年代也一样,毫无长进。”


    向匡似未尽兴,追踹之时,将每根“勤正”牌子踢折跺烂,顺便踩瘪几颗脑袋。一人拔刀欲劈未及,猝挨向匡甩脚踢迸脸面。另一人抬弩发矢,被向匡接箭投回,扎入嘴里。向匡随即提足蹬凹其额,用力践落,直至踏扁头颅,脚底发出骨碎声响。


    众皆咋舌,我随有乐他们不由惊啧:“厉害……”


    垂眉塌鼻家伙连忙拽扯道:“先把东西拿来!”信孝闻茄惑问:“急着要什么东西?”


    “盘龙杖。”一个苍眉撇垂的老头晃身忽至,撩臂抡膀震开向匡,随即挤过来觅觑道,“钟会说其嵌有一枚‘王者之心’抑或‘王者之星’……”


    我乱寻道:“是吗?可它缩小到找不着了……”有乐伸扇一拍,啧然道:“齐天大圣孙猴儿那根金箍棒还能缩小到可以塞进耳朵。先别忙找它出来,以免给人抢走。如果钟会想要,叫他自己来试试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家伙在远处探头探脑道:“想钓我?傻子才会上钩,快随我丢臭鸡蛋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