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


    押解，审讯，行刑，入狱……有关于神界犯罪和罪犯的种种事宜全部由麓行尊者代为管理，数千年来，冰霜森林在他的打理下井然有序，几乎不需要神主操心。


    但总有他独自决定不了的事情。


    “不放在这儿吗？”他吃了一惊，“可是别的区域功能也早就划分过了，现在额外再挤进去会不会不太容易？”


    他一头长发似的藤蔓拖行过地面，拂过常年封冻的花草，藤枝上的叶片也立刻结满细小的冰晶。


    旁边那位却丝毫不受寒意侵袭，反倒是足下流淌的淡淡金光覆盖在冰雪之上，光芒在冰面上分割倒映成无数明亮的光点。


    很少会有人亲自以双脚来丈量冰霜森林的广阔，今天也不知陛下是什么心思，竟主动邀请他来这儿散步。


    麓行尊者心里直打鼓，是不是陛下对自己最近的工作有哪里不满意，侧面敲打来着？


    还是说……


    “不在这里。”神主停下，“我不打算让它设立在神域之内。”


    麓行尊者脸上的诧异更明显：“不在神域？那您是要……？”


    “为它单独创造一个碎片世界。”神主说。


    成片成片浅紫色的藤萝瀑布自面前倾泻而下，可惜全都被霜雪定格，好似一幅半途而废的画卷。


    神明伸出手指，点了点最靠近的那朵白色花苞，其上覆盖的厚厚冰壳顷刻间消融。


    花儿从低温长眠中苏醒，伸懒腰似的轻轻摇晃，在发现唤醒自己的是何许人也后，又谦卑地低下头。


    它是一朵得到神明垂怜的花儿，也是整个冰霜森林唯一破开封冻结界的幸运儿。


    神明随手便能施予一场小小的奇迹，麓行尊者转开目光，思维还停留在祂说的上一句话。


    不设立在冰霜森林也就罢了，连神域都被排除在外。祂究竟是对自己和神域不放心，还是对日后的可能性太过重视？


    可到底会发生怎样严重的大事，能让诸神之神重视到在许久不动用创生能力的如今，还是决定亲自捏出单独的碎片世界，只为盛下一片海。


    那片海，是为了谁而建？


    那个碎片世界，是为了关住谁？


    他再想知道答案也没那个胆子直接问神主，只有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


    神明眺望森林中心的巨型漩涡，那便是关押着最穷凶极恶罪犯的神狱，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罪名触目惊心，可大多也能总结成一句话：扰乱碎片世界的正常秩序。


    所以，已经有比这些家伙更罪孽深重的存在出现了吗？


    那个能得到神主如此关注的“幸运儿”，究竟扰乱了什么？


    “这件事你不用再管。”神明收回视线，“我有安排。”


    麓行尊者带着满腹疑惑深深低下头：“是，陛下。”


    言尽于此，两人离开冰霜森林，回到神殿，快要和灵石神光融为一体的半虚影早已等候于圣柱旁。


    空聆尊者上前拱手行礼，年迈却不沧桑的脸上一如既往笑盈盈：“陛下，尊者，您二位散步回来啦。”


    麓行尊者还礼：“尊者。”


    神主颔首：“老师。”


    空聆尊者拍了拍麓行尊者的肩膀：“我有些事儿要单独和陛下说，老朋友，要不你先回去休息？等我结束了找你喝酒去！”


    神域虽然没有禁酒的戒律，这么公然在陛下面前谈论也不太好吧？


    麓行尊者紧张地瞄了眼神主：“什、什么喝酒，我……我那里才没有万年桃花陈酿呢！”


    空聆尊者笑眯眯：“好，今天就喝这个。”


    等麓行尊者反应过来被套话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陛下雪白的神袍自身边掠过，和那比狐狸还精的老顽童向着无尽天梯走去。


    ……自己不会明天因为左脚先迈进神殿被革职查办吧？


    待懊恼的麓行尊者离去、空灵的大殿静默下来，神明止住脚步：“老师，您有话对我说。”


    那不是一个没有问号的疑问句，而是最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空聆尊者叹了口气，“那么，我想说什么，您一定也有所预知吧？”


    神明垂下眼，流动的云影绕过祂的小腿。


    “和撒迦利亚有关。”祂说。


    这同样不是一个问句。


    “哎呀，这话可要老朽怎么说才好。”空聆尊者慢慢措辞，“您应该知道，那个不见城最近闹出的动静太大，许多不关心人间的神官侍从们也被迫得知了相关消息，进而关注到您频繁去往不见城的原因和动向。许多言论越传越离奇，我想大家还是无法信任魔族，哪怕是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遗孤，终究流淌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血液。”


    神明对他的这番话并不意外，甚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也总有办法进到祂的耳朵里。


    过去祂不在意，祂向来不在乎他人的评价；然而祂还是没想到老师会亲自来当说客。


    空聆尊者自诩已退休，轻易不会参与神域的现行生态，可他在神族中的确太过德高望重，尤其在神主面前说得上话，真有什么事儿还是会被推出来当代表。


    换言之，眼下连空聆尊者都被惊动，看来神域对祂收养恶魔遗孤的反对声已经超乎预料。


    神明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他们不知此举缘由，您还能不知道吗。”


    空聆尊者一怔：“您是说……”


    “我必须这么做。”纯粹的天光倒映在祂的蓝眼睛里，如雪入湖，倏然消散，“我不可能对我的‘罪’视而不见。这是唯一可以弥补的方法。”


    空聆尊者心中大骇：“是他吗？”


    神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不会有错。”


    从第一眼相见时，祂就认出了他灵魂中所承载的“罪”。


    所以祂必须把他养在身边，不计代价，倾其所有。


    无论谁有异议，无论谁想反对。


    “我明白了。”空聆尊者叹息，“我会想办法平复大家的情绪。”


    神明点头：“麻烦老师了。”


    “陛下千万别这样客气，这都是老头子分内之事，受不起受不起。”空聆尊者见祂眉目间仍有倦色，“您是不是近来状态欠佳？”


    神明揉了揉眉心：“……是。”


    祂几乎不会把自己虚弱的一面暴露在外人面前，除了老师。祂张开五指再缓缓握住，盯着那些自掌心氤氲出的细碎金光：“最近，我的力量失控过两次。”


    尊者愕然。


    祂自诞生起就是未来的诸神之神，冷静、缜密、从不出错，是天生的君主，没有比祂更适合主宰三界的人选；千万年间按照既定的轨道正常、登基、执掌天下，从未发生偏离。


    神力失控，简直前所未闻。


    “您最近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空聆尊者言笑晏晏惯了，很少会如此严肃。


    “不见城的‘茧’，在影响我。”神明说，“它会在三个人间日之内孵化。”


    到时候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是海啸还是涟漪，现在无人知晓。


    空聆尊者低声道：“所以您想用‘海’困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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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从未启用过的后备计划，那个天上天下最严厉的极刑，那片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海……神明终于决心要动用了吗？


    空聆尊者并不知晓神主与麓行尊者在冰霜森林散步期间的谈话内容，但他了解自己的学生，了解看着长大的神主，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别无他法，绝不会张开“海”。


    神明并未给出确切的答复，只说还在考虑。


    但他们都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三个人间日在神域或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茧”中异神一旦降临，谁也猜不到它会卷起多大的风暴。


    最稳妥的办法是把还处在“茧”状态中的它关进“海”中彻底封锁，哪怕现在的神主力量略有摇摆，也足够了。


    可是祂没有这么做。


    “如果‘茧’是胎儿，不见城是它的子宫，藤蔓是它的脐带，人类的信仰与恐惧是它所需的营养。”神明低声道，“那么……”


    那么，孕育它的母体，又是什么？


    最盼着它出生的人，是谁？


    *


    正殿通往偏殿的空中悬浮桥两旁开着一簇簇金银铃花，风吹过奏起叮叮咚咚的轻响，似铃铛也似泉水，金色和银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如同日月交相辉映。


    神主在两边神官侍从的簇拥下走过，余光瞥见一抹不易察觉的纯白，停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神明怎么忽然对路边的花花草草生了兴趣。


    右使清了清嗓子：“今天就到这里吧。”


    神域皆知神主寡言，许多时候右使大人发话基本可以代表祂的意图，闻言纷纷先行告退，身形隐入光中。


    转眼间，浮空桥上只剩下主仆二人。


    蜚蜚敏锐地在神明视线停留的方位发现了金银铃花丛中唯一一朵不同寻常的白玫瑰。


    这可不是他对这个品种的花敏感，分明是那小子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用白玫瑰为神明打上专属的烙印，叫人看见同样的花朵就条件反射想到他。


    不是吧，他暗暗祈祷，恶魔小崽子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溜到这儿来找陛下吧？这里可是重兵把守、视魔鬼为死敌的神域啊！


    然而神明的下一句话打破了他岌岌可危的幻想。


    神明说：“辛苦了，你也去休息吧。”


    蜚蜚受到打击。


    他可是神主近卫第一人，职责便是无时无刻守护在祂身边，只要不是被派去做别的任务，基本不会有需要清场的时刻——除非神明需要单独面见魔鬼——大的小的都是。


    但现在神明很明显在下逐客令。


    换句话说，那枝白玫瑰正是小恶魔的暗号。


    「想见你了。」


    「所以来见你了。」


    ……蜚蜚真想把浮空桥两边的花花草草全都拔光。


    谁设计的？造桥就好好造桥，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没用装饰有什么意义？


    只是再怎么咬牙切齿也只能放心里，面上还要保持镇定恭敬地退场：“是，陛下。”


    下桥之前，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神明弯腰，滑落的亚麻色长发光辉般笼罩在花丛之上，祂并未摘下那朵只为自己盛开的玫瑰，而是从花瓣上捧起了什么。


    一只蝴蝶。


    一只……枯叶蝶。


    蜚蜚还想再看得更清楚些，神明身周却漫起可以隔绝所有视线的金光，创造出一方独立于神域之外的小小天地。


    而自己没有被邀请。


    蜚蜚叹了口气，走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