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


    魔主自从把那尊大佛送过来、并且关起门来和祂单独呆了很长时间之后，一走了之，再无踪迹。


    罗勒咬着手指焦躁地来回走，有点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把楚情的姓名与不见城的命运放在天平的一端，听起来是个重量不错的砝码，在那之后，神明也的确没有尝试过逃跑……嗯，不对，应该说是“离开”比较合适；可究竟是他的威胁起了效，还是那位另有筹谋，罗勒不清楚。


    那位不仅没打算离开，连任何要求——包括见地狱之主——都没有提过，安安静静地呆在“笼”中，好似打定主意做一只甘愿驯化的、不再飞翔的小鸟。


    这对吗？这不对吧！


    罗勒知道那位对老大的重要性，生怕自己招待不周给人磕了碰了，那不仅自己会完蛋，连带着三界生灵全都要倒大霉。


    他咬咬牙，决定还是去看看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笼”的外围是条莫比乌斯长廊，罗勒第一次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走，跑得满头是汗也抵达不了另一端的魔主身边，拉兹看他这副傻了吧唧的样儿看得直叹气。


    还是魔主亲自指点，他才明白莫比乌斯长廊按照常规方式走下去是没有尽头的，起点与终点相连，或者说任何地方都是起点或终点，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因此，添加一点必要的魔力改动，是修正这条长廊的唯一方法。


    罗勒小心施法，生怕一个过劲儿把脆弱的长廊折断；他向来不是很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


    “照你这个输出量，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头顶传来唉声叹气，那嗓音既有少年人的清亮，又带着变声期的微哑，罗勒猛地收住动作，警惕地抬起头。


    软禁神明的“笼”四周漂浮着许多真正的鸟笼，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或镀金或纯银，在黑夜与白昼交际的昏沉光影中泛着古怪的熠熠光芒。


    它们绕着中心的“笼”缓缓旋转，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堆积着羽毛残骸，无声诉说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鸟笼都是上锁的，唯独罗勒头顶上这一盏大门敞开。


    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屈起一条腿斜倚在那儿，托腮低头看他，五官俊美，神情散漫。


    这儿可是地狱之主为诸神之神特意打造的秘密花园，别说陌生人了，就算罗勒和拉兹这种级别的高层，也得有魔主的准许才能进入。


    这小孩儿打哪儿来的？


    罗勒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干掉他，闯入者杀无赦，这是不需要老大提醒也该做的事儿。


    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孩子身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应该说是魔息，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罗勒揉了揉鼻子，狐疑道：“小兄弟，你是……”


    “谁是你兄弟。”少年看起来很想翻个白眼，不过还是忍住了。


    罗勒好脾气地问：“我们见过吗？”


    少年哼笑：“我见你的时候，你连羊角还没长好呢。”


    魔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随即意识到自己化人形的时候山羊角都是默认收起来的。


    哎不对。这小鬼的语气怎么跟老大似的？老大怀念过去时就喜欢用这个说法……


    罗勒瞪大眼睛：“你，你你你……”


    眼见罗勒的眼珠快从眼眶里掉出来（字面意义），少年扬起手：“停，打住，我今天很忙，没空跟你追忆青春。”


    他从高悬数米的鸟笼上跳下来，动作敏捷而轻盈，稳稳落在回环长廊上，朝“笼”走去。


    罗勒搓了搓手：“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哎呀，年轻有为，真不愧是……”


    撒迦利亚不咸不淡睨了他一眼，后者立即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就是没坚持住几秒，又问：“那祂……”


    “要是敢多嘴。”少年笑得十分宽和，“我就把你的舌头扯出来，拌在脑浆里喂203层的冤鬼。”


    罗勒打了个哆嗦。


    怎么觉得这小的比大的还恐怖呢……


    眼看离“笼”只有一步之遥，回廊又开始发生扭曲翻转，罗勒一个没站稳差点滑下去。


    回环走廊建在空中，若是掉下去，等待着的是比十八层炼狱还要可怕的「虚无」——哪怕是最狂妄、最残忍的魔鬼，也不会想进入那里的。


    少年跃向上一层，略微烦躁地“啧”了声，低低道：“谁设计的这傻叉玩意儿。”


    罗勒跟着爬上去，低眉顺眼，不敢搭茬。


    能有谁设计的呢？


    这种观赏性远大于实用性的设计，除了把杀戮当艺术、把死亡当美学的地狱之主，还能有谁钟情于此呢？


    至于地狱之主……咳咳。为了保住舌头和脑浆，他还是别多嘴了。


    撒迦利亚站在倾斜超过六十度的垂面上，不再受重力规则的束缚，对着回廊晃了晃手指。


    莫比乌斯走廊在他手中仿佛塑料抽拉玩具，随着他的心情搓扁揉圆，从无尽的循环往复展开成平直的大道。


    哇哦。罗勒在心中暗叹。


    以他自己的能力顶多搭几级台阶通往“笼”，这小子还真有本事，不愧是……


    自己出的题抛给自己来解，够有情调的。小弟听了直摇头。


    走神的空当撒迦利亚已经走远了，罗勒赶紧狗腿地小跑跟上去：“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撒迦利亚嫌弃道：“别乱喊，我没你这种弟。”


    罗勒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那什么，其实当妹妹也可以，只要您乐意！”


    撒迦利亚：“……你还是闭嘴吧。”


    他停下来，仰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用尽世间一切珍宝打造的“笼”，心里吐槽那个无赖什么暴发户烂品味，要是换自己来，肯定——


    他一个激灵。


    他为什么会冒出比较的念头？


    难道自己也要给神明打造囚笼？


    他也要对祂做出同样的事吗？


    把祂关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哪里都去不了，只看着自己，只能感受自己……


    再怎样克制，那副靡丽的幻想场景还是浮现在眼前。


    少年不自然地咽了口口水，试图把浑身骤然窜起的热流也压抑下去。


    罗勒探头探脑想看看“笼”里怎么样了，就听见前面的小孩儿丢下一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笼”短暂开启的门已然重新闭锁。


    魔鬼挠挠头，这场景似曾相识，上回老大也是这样，不留情面地把自己关外面。


    害，给人当小弟就这样毫无地位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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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习惯了。


    话说回来，小孩嗓子是不是哑了？


    *


    现在。


    “笼”中分割成两个不同的部分，楚情在这边看不见姜宵，也无法寻找。


    在剖白与呼救之后，神明并未对他流露出慈悯，径直离开他的感知范围。


    像那个或许神明根本没在意过的从前一样，又丢下了他。


    但这次楚情不想再被当作路边无用的垃圾，追了过去。


    却被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拦住。


    他还很虚弱，腹部被藤蔓贯穿的伤口尽管已经愈合，仍有幻痛，不得不蜷起身体才能缓解。


    少年比他年龄要小些，个子高了不少，这会儿居高临下看过来：“要不还是算了，嗯？”


    楚情在深井和榆盛苑与撒迦利亚都有接触，对于此刻后者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小孩儿简直跟嗅味寻踪的狗崽子似的，神明去往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他面色苍白，干涸的泪痕宛若是花瓣上的褶皱：“我还想再试试。也许祂会考虑的。”


    “祂不会的。”撒迦利亚道，“从一开始祂对你就有戒心。你一而再再二三骗祂，现在还想得到祂的信任么？”


    “不值得信任的人很多，总有人可以留在祂身边。”楚情口吻温和。


    撒迦利亚没有搭理这句意有所指的话，饶有兴致地观察对方失焦的瞳孔：“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哦，你俩都挺讨厌的。”


    楚情却笑了：“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他说的对，你的确不是更聪明的那个。”撒迦利亚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楚情没有细究他混乱的人称代词，重复之前的话：“不为人知的关系很多，或许我们都可以有幸和平共处。”


    “不会的。”撒迦利亚清楚他在说什么，漠然道，“我不会一直与他共存下去。奖品只有一个，那么赢家也只会有一个。”


    “看来我们的情况不太相似呢。”楚情微笑，“但我还是很期待见证你的终点。”


    小恶魔同他对话的耐心已经用完，转身要走。


    楚情听上去有些迟疑：“你是，要去找祂吗？”


    “别想着对祂动什么多余的心思。”少年扭头，冷冷地盯着他，“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那么。”楚情对他话中的示警充耳不闻，柔声问，“祂会想知道你的秘密吗？”


    少年被戳中痛脚，脸色有一瞬的紧绷：“不关你事。”


    “关于这个，我更期待呢。”楚情轻声细语，“真相揭开的那一天，祂……还会如此宠爱你吗？”


    撒迦利亚的眼瞳几乎燃烧起来：“你什么意思？”


    楚情一直跪在原地没动，顺从的，无害的。


    撒迦利亚只要想，可以轻易扭断他细瘦的脖颈，如同扯断一截花茎。


    但不是现在。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他还有用，暂时不能让死。


    楚情似乎知晓自己有免死金牌，继续踩着撒迦利亚忍耐的底线说下去。


    “从开始到现在，祂真的有施舍过你所妄求的‘爱’吗？”


    他雾蒙蒙的绿眼睛竟迸发出炫目的光彩。


    “——不如说，祂到底有‘爱’这种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