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质问，他自嘲地笑了笑，终于释怀：“……我感染了不治之症，很快便会死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母亲，与其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不如带她一起走。至少，儿子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认得橄榄枝，对她颇有信任。


    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察觉中年人已冷静下来，忆柒解除了禁锢，他也顺势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殆梓熙默默望向橄榄枝，目光扫过四周，她也这才看清小屋内的全貌：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仅有一张床、一个木箱、一个柜子和一处简易灶台，洗浴想必只能依靠公共资源。


    她再次取出一袋金币，在橄榄枝耳边低语几句后，交给了她，回头就见忆柒向自己伸出手：“我们该走了。”


    最后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三人，她轻声应道：“嗯。”橄榄枝比他们更了解情况，事情交由她处理最为合适。


    目送二人离去，橄榄枝低头看向那袋金币，金币沉甸甸的，压得手臂发酸，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面前的两人低喃：“……春天不会远了。”


    离开城中村，忆柒带着殆梓熙来到葵海东南部的繁华地带，订下一间舒适的房间，葵海的旅游业相当发达，连带着酒店与服务都十分完善，两人刚进房间，还没关门，服务生就送来了酒水和茶点。


    殆梓熙自顾自走到飘窗边坐下，拉开窗帘远眺窗外繁华的霓虹灯光。


    忆柒送走服务生、关上门，瞥了一眼送来的酒水，走向少女：“你在为他们难过？”回应他的是她缓慢的摇头。


    “我相信橄榄枝会处理好的。”


    她其实，是在为自己难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忆柒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走到殆梓熙身旁的椅子翘腿坐下，寂静之中，只有书页翻动的唰啦声。


    大约过了半刻钟，他无意抬头，目光骤然一凝，霓虹灯光强烈地照入室内，映亮殆梓熙侧脸上滑落的泪珠。


    她在哭。


    忆柒猛地起身，书页哗啦作响，书本砸落在地，他本能地紧紧将少女拥入怀中，那股难以言说的心疼直到此刻再也无法抑制：“靠近我，抱紧我，好吗？”


    他说不出“别哭”这样的话。


    “你……怎么了？”殆梓熙别过头，轻轻环住他的后背，感受着他微颤的身体，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语气却依旧平静，和往常并无不同。


    他不敢想，她曾有多少次像这样平静地落泪，“我想听你讲讲你的过去。”忆柒轻轻用下巴蹭着她的发丝，他知道，有些事无法轻易和解，一直堵在心里，只会越积越重。


    殆梓熙迅速收敛情绪，假装无意地借忆柒的衣衫擦掉眼泪：“你不是都知道吗。”


    “自己讲述，和被动窥视是不一样的，我想听你亲口说，就当是多陪我说说话。”


    “有什么好讲的……”她不愿多提那些往事，仿佛是在借悲惨命运博取同情，她不喜欢这样。


    他也不强求，只是尽力将温暖传递给她：“我幼年时期极度弱小，谁都可以欺负。”低沉的男声微微震颤，传入殆梓熙耳中。


    她诧异地仰头靠在他臂弯里：“你？”难以想象，神秘莫测的忆柒童年竟是如此。


    “嗯，”他接着说，“我是两种异兽的后代，出生时可谓十分孱弱，母亲在生我不久后，就被生父杀害，后来我被父亲同族带走，沦为实验品，几次险些夭折。”


    夜风从窗口灌入，不知是否因为寒冷，殆梓熙更用力地抱紧了忆柒，语气缓和下来：“没想到你的童年是这样的。”


    后者喉间轻轻“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是人中龙凤，受尽万千关注，才会是现在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


    他淡淡笑了两声：“目中无人？现在倒确实如此，小熙，你第一次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努力回忆：“是余夜，还是忆柒？”


    “如果你愿意，都可以说说。”


    静默片刻，殆梓熙才再度开口：“对于余夜，第一次见面并没太在意；对于忆柒……感觉不像好人。”


    他弯起眼睛笑了，眼底荡开星星点点的光芒：“的确，我是个恶人。当年脱离控制之后，我杀死利用我的父亲，搅乱整个族群，最后毁灭了那个世界，开始在宇宙漂泊。自我诞生至今，几乎都在打打杀杀中度过，身负亿万亡魂，我是实实在在的恶人。”


    “你我……有些相似？”殆梓熙缓缓直起身，认真望进忆柒那双蕴藏宇宙奥秘的眼睛。


    “是吗？”俊美面容上，那双眼睛骤然深邃，微启的薄唇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往后别再像我一样，你和我，都要平安才好。”


    殆梓熙浅浅一笑，转头望向窗外夜景，浅薄荷绿的发丝如流纱飘曳：“白天的问题，我想明白了，我没有太多奢求，真正想要的，只是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一直如此，从未改变。构建完美世界，只是额外的理念。”


    “五岁前，是为活着逃出那个家；在福利院只求活着；流浪时期所做的万般，也只是为了活着，十一岁被组织抓走，当成测试对象，强行送入达塔诺。”


    忆柒没有插话，只是默默驱动幻能温暖房间，聆听她的平静叙述。


    “也就是那时，遇见了身为忆柒的你。尽管你看起来不像好人，但为了活下去，我也必须依靠，没想到你将我送回了地球，通过测试后，我成了先行者，直到今天。”


    “一开始，只要能活着，我愿意做一辈子先行者，可那里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而且，我的母亲被‘组织’抓走，囚禁在秘密实验室里……大概是我两岁多时的事。而让我家破人亡的仇人，就是我在组织中的上司。”


    “我在地球没有亲友，几乎只有仇人。”


    殆梓熙脱下外套，捋起右袖，露出手腕：“折骨‘双子’前夕，我突发异状……你是知道原因的，所以没向他们提起。”她右手腕上本该有的编号，也在那次之后消失不见。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她洁白的肌肤，忆柒安抚地拉起她的右手，轻吻手腕：“嗯。”


    “‘EE-007’，这里本该是我的代号。那一次，正是我任务时限到头之时。”殆梓熙静静凝视着手臂，继续讲述：“当时我和最高领袖之一做了交易，现在……大概还剩一个月的生命。”


    她生得极美，浅色发丝拂过眼眸，此时却像滋生血丝的美玉，破碎而凄凉：“强如神明也做不到起死回生，何况我只是一阶虚空煞……”


    “……我要死了。”


    “不会的。”忆柒肯定地说道，用指腹轻蹭她失神的眼角，又倾身吻了吻她额头。


    “倒也希望真有奇迹出现，我不想死，我还要救出实验室里的母亲，弄清父亲当年那样做的原因……我不相信一个五岁孩子，能在他最熟悉的地方杀了他。我还没有以正常人的身份活过，还想看看未来的自己能到达怎样的高度。”


    太多执念，太多遗憾，千万般念头，不过汇成一句：“我想活着。”


    纵使活着诸多不易，也不要就这样死去，能杀死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殆梓熙看向忆柒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求助。


    她自出生起就在泥泞中挣扎，太久了，久到感情都已淡却，她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友谊，只知道接近她的人，都怀揣利益而来。


    忆柒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颈：“你不会死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如今亲耳听她诉说，一字一句都扎进心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冷眼旁观多么可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对不起。”他发自内心地低语，又将殆梓熙搂紧了些，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小熙，如果你能继续活下去，是想要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活着？”


    “……我不知道。”未来充满变数，她无法轻易下定论，“就算能活下去，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也难以回归正常，既然生来就不平凡，不如追随自由，登顶最强，随性而为。”常年漂泊，她的心早已如浮云无依。


    忆柒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嗓音有些沙哑：“如果……再也见不到我呢？”他不确定自己在殆梓熙心中的分量，也许只是些许好感，却仍忍不住问出口。


    两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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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颜色的发丝如同宿命的线交织，寒风携来葵海的第一场雪，绚丽的烟火映透雪花，在高楼之间流转飞舞，炸开绚丽光彩。


    “下雪了，你刚才说什么？”


    焰火在她茜红色的眼眸中绽放。


    忆柒望着光晕中的殆梓熙，沉默片刻，收起先前神情，温柔地笑着迎向窗外的光：“我说，你不会死。神明之所以不愿令亡者复生，是认为那对文明而言是一种退步，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说……”殆梓熙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如果我达到‘界’或‘必’的境界，就能死而复生？”


    忆柒没有再回答，只是淡然一笑。


    次日一早，二人立即返回虹曦向。


    殆梓熙从橄榄枝的留言中得知，那对母子已被安置在医院。中年男子确已病入膏肓，那位老人的身体想必也……剩下的资金足够他们安宁度过最后的时光。


    “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抵达亭瞳槿，臧歌君北部紧邻风雪祭，不尽严寒，反界亦有受影响。”洛萤指着地图上的洼地提醒道。


    蚀离抬手拂开笼罩洼地的迷雾，目光定定：“也不知道阿斯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如同蚁噬般难以忍受、无法驱散。


    自从上次分别，义尔戈、阿斯坎、于目、利普四人立即前往亭瞳槿撤离百姓、探查反界情况，至今已有些时日。


    ————


    与亭瞳槿对应的反界之中，昏暗天穹下诡异地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一道银朱红的幻能突然划破昏暗天穹，俯冲而下，用尽最后力量将三名伤者送回“此世”。


    “咳、咳！阿斯坎！”利普不顾额上血流不止，坠地后挣扎起身就要冲回反界，却被失去一臂的义尔戈按住：“以你现在的状态，回去还有什么用？！”


    他强压悲痛，深深望了一眼利普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又不忍地看向挣扎起身的于目，后者满脸鲜血，双目已成血窟。


    义尔戈几乎以命令的语气说道：“你们快去通知神主这里的情况，我会把京由带出来！”


    “我也留下……”剧痛几乎麻痹了神经，于目踉跄起身，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可他仍喃喃不断，焦急万分：“我还能作战……绝不能退缩！”


    “这次的事态远超预期，必须立刻通知神主！”不顾二人争执，义尔戈抬起仅存的左臂召出特殊传送阵，强行将重伤的二人送回虹曦向：“再争论下去，阿斯坎只会更危险……快走！”不等利普和于目反应，传送阵已然启动。


    幻能在他周身凝成的碧瞳玄身帝王蛇，如闪电般疾冲入空。


    ————


    虹曦向大殿中，忆柒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洛萤，淡然开口：“现在赶去，或许还来得及。”像是在回应蚀离方才的担忧。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就连与命理有过交谈的蚀离，也不清楚他的来历。


    甚至殆梓熙，忆柒也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目的和准确来历，但她从他这句话中捕捉到某些讯息：“你是说，亭瞳槿反界的危险已经超出预期？”


    大殿中央忽然亮起碧绿传送阵的光芒，阵中浮现出两个狼狈的身影。


    淋漓的鲜血染红蚀离的湛蓝双眸，“于目……利普？！”


    那股不祥的预感在此刻升至顶点，他心中一紧，立刻闪至二人身旁蹲下治疗，太多疑问涌上心头：“阿斯坎和义尔戈呢？以你们的实力，怎么会伤成这样？”


    即便强作镇定，他微微发颤的手臂仍泄露紧张与愧疚。


    失血过多让利普面色惨白，剧痛也使于目未染血的额间布满冷汗。


    “亭瞳槿的反界里恐怕不止一位折骨，而且他们的实力……都接近虚空煞顶峰。除了折骨，反界还有数万怨灵，杀不死、烧不灭……”


    于目捂着眼睛，接过利普的话：“我们四人并没有亲眼见到折骨，但他们的力量无处不在，非常强大……我们被不死怨灵包围，即将被攻破时，又被一股力量重创……阿斯坎拼尽全力把我们送出了反界。义尔戈他……一定是又返回去了……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