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只是好奇，心肠不坏。许是想着这大名鼎鼎的荀文若长什么样……”周盈笑了笑，语气带着狡黠揶揄。


    “所以探出头来瞧瞧。”


    绿衣衫的青年只微微一笑，他坐直了一些，手放置于腿上。


    “那在下不妨凑近点，好叫小友们看的更清楚一些？”


    这一下直接让坐在正方辩论桌的玩家们嗷嗷直叫。反方一辩荀瑎觉得简直没眼看，他转了转头想表示荀氏不是这样的！


    反方二辩陆锦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纯良的脸上带着几分狡黠。


    周盈也是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手在杯盖上捣鼓着小动作，低头只淡笑道：“盈丰学堂摆设擂台，是为了结交天下之士，有文若兄出面，怕是要叫她们尾巴都翘起来了。”


    “我这是应瑾公子之约，而非其他。”荀彧微微摇头，接着又开口：“先前听一言，实令我心中疑惑不解，便也冒昧想请教一番。”


    荀彧说完这句话，随后起身，青色衣袖随风而舞，他迎上周盈的目光，神情有所变化，温润声音陡然一变，带着些许压迫凌厉：“《论语》云：君子不器。”


    紧接着便拿起案上一柄尺，其上方，尺纹刻满《周礼》篇章，大约是方才反方为求说服性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


    “器者，形而下也；道者，形而上也。?诸子百家争鸣时，孔孟可曾以‘有用无用‘度量学问？”


    太学广场忽起一阵风，荀彧见底下众人神情各异，不过都很安静，便又笑了一番，但语气却微微一变，锋利几分。


    “今有人以火器之利蔑视耕犁，以玻璃之巧轻贱陶埙，此非治学，实为屠龙之术。”


    掷尺于案，荀彧金石之声响彻云霄：“以器驭道，终失本心！”


    这一番说辞，说的那可谓是，过于锋芒毕露了，就差指着盈丰说，你们是想造反吗？


    “……”底下一群人沉默。玩家捂着嘴大惊失色，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愧是身负“王佐之才”美名的荀令君啊！


    周盈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人是果真难缠！如今这辩论台下这么多人，但凡他说辞稍微不妥，只怕就要被皇帝当成逆贼。


    毕竟，裁判席上，坐的可是刘宏派来的人。


    刘宏想做什么呢？


    大概，刘宏是想，借盈丰学堂，分化士族力量的。


    思忖一番，他拂袖起身，白衣在穿堂风中扬起一道雪色影子。立于高台中央的人，目光似寒月，扫过台下士人矜持的面孔，最终落在荀彧身上。


    “《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他指尖微微一点，声如碎玉击冰：“诸位以经史子集为圭臬，将学问束之高阁，视作士族私产。可曾想过——”


    说到此处。


    潜灵镜却陡然在袖中无声震颤，周盈心中一沉，面上不显露，这般冷清悬立，好似居高临下又如银月降世。


    “若学问沦为枷锁，与篡改人心的蛊惑又有何异？”


    “难不成……学问之说，却正是尔等戏弄苍生的棋子吗？”


    满场哗然。


    霎时，一道一道厉呵响起怒斥：“黄口小儿安敢妄解圣贤！”


    郭嘉闻言也是挑眉，却依靠在椅背上，一副优哉游哉：“狂妄之言，不知是疯子还是天才。此番情景，盈丰怕是命悬一线。”


    “……”玩家闻言猛的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就算你是奇佐鬼谋！也不能嘴贱！


    周盈闻言垂眸轻笑，心里实则暗道这荀文若真难缠，不好骗！


    他抬手截住一片飘落的槐花，任其碾碎于掌心。


    “百花杀尽，独留牡丹，看似尊贵，实为荒芜。盈丰学堂所求，不过是将种子撒向荒野。纵有稗草杂生，也好过千里皲裂，饿殍捧书而亡。”


    何等豪情壮志，何等睥睨天下。也是何等惊悚之声，令人哗然大惊，荀彧闻言，眼中神情有些幽深，他突然一笑。


    片片绒花飞处，映出两人眉眼。


    一者似昆仑雪，一者如泰山松。


    “看来，瑾公子对当今天下的士人颇有微意，那么我想越界一问，不知瑾公子，对在座各位的看法？”


    此话一出，底下不少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荀彧这个问题，问的很大胆，也问很危险。周盈不管怎么回答，总会得罪人就是了。


    若说不怎么样，那盈丰学堂不用想着招生了，就是今天他都不一定能走出，若是说不错，那不错在哪儿也得有个说法不是。


    手捏着扶手坐下，周盈看着对方，他不清楚荀彧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听起来就是难为人的问题。


    只见坐姿端庄，仪态彬彬有礼的绿衫公子眼带笑意，察觉到周盈的不满时，荀彧只是笑了笑，似并不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何不妥。


    “…”坐回位置上，手指敲击木制扶手，周盈心中思忖了一番。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他斟酌着开口说道。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的一句话，众人听闻，便不由都愣了一下。


    “天之苍苍，正因容纳了万物，从而使得它崇高于万物。地之茫茫，正是因孕养了生灵，从而使得它高尚于生灵。”


    “那么万物生灵，难道就不值得于尊敬和爱护了吗？我想不是…只需以平常心看待，就足够了。”


    “所以，若要问我如何看待座下诸位…”周盈声音悠然，笑意清浅之余只是随意说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声音渐消，一时间场内安静，玩家纷纷交头接耳：“公子这是说的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别问我，我不知道？”


    周盈这是借着老庄的思想，委婉拒绝了对方的试探和提问，顺带还表现了一下自己宽阔且无私的胸怀。


    嗯…大抵是如此。


    他并没有狂傲于自己的身份足够高，也没有因神祇的视角而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只是很平静的引用了一些圣贤之语。


    荀彧闻言，心想这瑾公子还真是有够谨慎的，是觉得他在挖坑吗？有些哭笑不得的想法竟是令自己都觉得有趣了。


    “那…换个问题，现今天下，有谁能入瑾公子眼？”


    周盈心中叹息，这人着实难缠。


    “这眼前不就有一个吗？”开口的声音却带着几分笑意，叫人听了只觉亲切。


    “荀氏能入公子之眼，在下实是受宠若惊，只是不知…这天之将倾，民生实艰，我等又该如何做呢？”荀彧哀叹一声，声音忧虑之间带着几分苦涩。美人公子蹙眉之时，引得玩家一众怜爱。


    周盈暗道这狐狸，简直狡猾！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呵呵…”


    “莫不是，在下唐突了？”闻得周盈笑声，荀彧脸上带着歉意，真挚的表情看的周盈身后坐着的正方辩论位玩家们都差点临阵倒戈。


    “哎呀！公子啊，您就帮帮人荀令君嘛！”“就是啊，忍心看着美人蹙眉吗！”“我靠你们这群见色起意的，疯了吧！”


    林拂柳捂脸，心想这些玩家还真都是一个德性，再让她们说下去，这盈丰学堂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嗯…瑾公子的小友们还真是热心肠啊。”荀彧弯眉一笑，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


    “…”周盈深吸一口气，他最讨厌比他还绿茶还能装的了！因为这样他就没办法装了！


    “…你的问题很好。”带着几分紧绷语气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但周盈笑得确实有些勉强了。


    眼前荀彧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如此乖顺听话的荀文若，怕是没几个人见过吧？荀瑎呵呵一笑，还记得先前在家的时候，他可是被叔父罚抄了好久的书！


    “荀兄，你叔父还怪温柔的嘛。”陆锦手拍了拍荀瑎的肩膀，他是不知道荀氏内部什么情况的，只想起自己家中那些老顽固，便头疼不已。


    还是荀氏好啊…长辈都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十分温柔体贴。


    荀瑎笑得有些勉强，看着陆锦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生无可恋：“那还真是…我的幸事啊。”


    台下不少人也着实是大跌眼镜了。郭嘉一口茶是差点儿呛出声，便是连二郎腿都不翘了，忙丢下杯子只顾着看台上好戏。


    先前朝着他扔杯子的是谁？是他眼花了不成！


    眼见对方装出这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周盈被抬高了架子实在是进退不得，心里对荀彧的评级高了一级，危险级转为特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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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级。


    他突然一笑，发出一个提问：“你要谋的究竟是天下，还是谋天下的虚名？”


    荀彧浅笑盈盈，眼中思绪很是繁复。


    “或许，我也是想求一个答案呢？”


    此话说的有些打哑谜了。


    心中思绪在一瞬间的功夫便已缕清，周盈伸手轻捋发丝，此时此刻便显几分从容起来，他看了一眼台下众人。


    开口道：“时代的局势于个人而言如蚍蜉撼树。但聚集起来便如流沙成河。士人做官，农人种粮食，工匠制作产品，商人经营买卖，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也是合乎规矩的事情。”


    “而今众生皆于朝堂管辖之下，虽无法以个人之力做出改变，却能以自身所学，施展所长。”


    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譬如士人做官，可适当减轻于百姓的奴役之苦，农人种植粮食，于此基础上可进行研究试验哪些良种的收成更高。而工匠则可以运用自身的知识和技术，做一些农具之上的改进。”


    “至于商人…”周盈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松开了把玩的发丝。


    “规规矩矩做人，地地道道行商。将工匠改良的农具以划算合适的价格卖出，将农民的粮食运往更需要的地方，将天下行商之路打通……将更多的商品，人力物力，送于所需要的地方。”


    “这就是，盈丰商行要做的事情。”


    这番话倒不可谓豪言壮志，眼前瘦削病弱的白衣之人笑容淡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度。


    “如何？这个回答，入的了文若的眼吗？”黑眸清澈，于太阳之下澄澈如琥珀之色，周盈收回手，将白的有些过分的手缩回了衣袖之中。


    荀彧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后，便起身走前一些。


    “那，士人所为，如何令朝堂清明？如何救济百姓苦难？”


    “…”周盈见对方眼中执拗于此，便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施展自己所学即可。”


    “如何施展？”是啊，如何施展呢？如今党锢影响了太多太多的人，荀彧这话几乎是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见荀彧有些咄咄逼人般，林拂柳皱了皱眉想上去制止，她欲动作之际，便被身侧的残酷月光一把拉住了胳膊。


    “不要上去，现在人多眼杂，我们随意的举动，都有可能害了盈丰商行。”残酷月光语气冷静，她大概是看出来这荀彧是逼着自家公子要一个心中的答案。


    这人铺垫许久，先是委蛇迎合，再徐徐图之，还真是有够可怕的。果然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都是怪物。


    周盈眸子微微一眯，看着眼前气势压迫于他之人，阳光之下，荀彧逆光而立，阴影笼罩于此。


    白衣人只微微往后一靠，倒也不生气，慵懒模样显得有些悠然自得。


    “诛邪破佞，须有以身殉道之心，有不死不休之志，有鱼死网破之念。”


    “在下所为，不正是，以此志向，行清正之事吗？”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奈何这儿众人都屏气凝神，便听的一清二楚了。


    荀彧所言，是困顿于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是困顿于如今汉室的倾颓。哀叹于君王的有眼无珠，也哀叹于奸佞当道的朝堂。


    周盈这会儿，也是有些尊敬对方了。


    向着一条本就没有出路的路上走，撞得头破血流亦在所不惜。这样执拗坚定之人，确实当得他一句叹惋。


    或许，人间正是应有这样的人，才显得精彩不是吗？若都是些庸碌无为之人，那他来这世界走一遭，该有多无趣呢？


    二人对视之间，已明白对方志向，突然，荀彧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有些倾斜下去的太阳，细风鼓舞于广袖。


    周盈回以笑容。


    “瑾公子，是难得之人。”荀彧声音温柔之中，带着几分回答的怅然。


    “免了给我戴高帽。我不想再被你挖坑带进沟里去。”周盈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头。


    荀彧只是笑了笑，行了一礼，便走下台去。


    在众人迷惘且不解的视线之下，他脚步轻盈，似解开了什么枷锁。郭嘉看着这发生的一幕，只啧啧一声。


    “被文若兄盯上的人，啧啧…”他笑得有几分戏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