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关怀素一开始完全预料不到事情的走向。


    大朝会的时候，宋尚书站出来参王相当年包庇亲弟、买卖军需物资一事，一时朝野上下哗然。


    “荒唐！相国大人为国为民，你怎可如此诽谤于他！”


    “老师性子高洁，身为相国也从不奢侈，秉公执法，素来连我们这些学生都不曾包庇，当年还亲手处置过贪墨的学生，你们简直是血口喷人！”


    这些都是王寻的朋友和学生，他们是真的不相信王寻会做这种事情。


    连一贯冷静的李珺都站出来陈情，说：“请陛下明鉴，王相绝对不是私卖粮草之人！”


    但是张卷调查到的证据被一一交出来之后，众人都愣住了，最重要的是赵金白在世时亲手交出来的那卷兵部的值夜记录，于是把消失的付石这个人彻底地曝光在了众人眼底。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王相还有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亲弟弟。


    “王相，你对此有什么话要说？”圣人在上首开口发问，听不出喜怒。


    王寻也是非常冷静，直接跪下来摘了乌纱帽，而后说：“老臣无颜面对圣上。”


    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众人都大惊失色，而后宋尚书立刻说：“陛下，请陛下治王寻为了包庇亲人、纵火行凶、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冤杀朝廷命官之罪！”


    “陛下，老臣虽为亲弟弟按下此事，但是绝对未曾做过其他！”王寻跪在地上喊冤，说，“老臣承认老臣有私心，但是老臣也是在大火之后那晚才知道此事，当时看守的人喝醉之后不小心失火，并非故意毁尸灭迹，只是我弟弟不善饮酒所以醒得快才逃出来。老臣有罪，确实觉得当时是个好机会，可以抹掉弟弟的行踪，躲过惩罚，但是除此之外，老臣绝无任何其他行为！请陛下明察！”


    “遇到行商的朱县令，就是因为撞破此事，才被你的学生冤杀！”宋尚书立刻说，“当时在江宁府做同知的，就是你的老朋友，御史中丞马大人的亲弟弟、如今的马刺史！”


    “马大人与我只是同年，我们私交并不多，宋大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寻冷声说，“不过是凑巧罢了，这也能赖在老夫头上？”


    “你！”宋尚书气得不行，指着王寻气结。


    而后王寻却主动对圣人拱手说：“请圣人明察，老夫确实多年前行事有亏，但是未曾做过的事情，老夫也绝对不愿被冤枉，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关怀素听着，心中感慨，这一天的大朝会到此为止，关怀素与周乐天结伴出来，就对周乐天轻声感慨：“王相真是临危不乱。”


    周乐天也轻声说：“是啊，若不是查到许多事情都与他有关，方才看他的样子，我都差点恍惚，觉得是否真的是冤枉了他。”


    “当年那帮行商的踪迹还没查到吗？”关怀素轻声问。


    周乐天摇头，轻声说：“时日太久，查到一两处，找过去当年之人已经过世了。还有人干脆就不见了。当初敢和狄夷做生意，想来许多身份信息也是假的，王寻心里一定有底气，所以才这么干脆认命了。”


    关怀素听着，忍不住都感慨起来，说：“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叫他真的平平顺顺度过此劫？”


    二人感慨一番，都没什么主意，小年一过，圣人便要封笔，准备过年。


    这个年大家伙都过得十分心神不宁，京师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加上先帝新丧，气氛都没有往年那么热闹。


    官员们则是还沉浸在王相当年的事情里，都意识到了此事可大可小，风声未明，所有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大年夜的时候，圣人大宴群臣，关怀素也跟着去了。


    宫宴对小官来说，原本并不好过，但是先帝改设暖阁和风廊之后，四周都是宫灯和密室的风帘，长廊里还有暖融融的熏香，因此哪怕是廊下食也非常舒心。


    关怀素作为从五品，自然位置也是在长廊之中，她坐在此处，暖风和煦，吃着御膳房的饭菜，暖烘烘的，倒是觉得十分快活。


    “今年有了这暖风廊，饭菜都还有余温，比起往年真是舒服太多了。”有同品级的官员在身边小声窃窃私语。


    “是啊，往年这时候风跟刀子刮一般，饭菜都凝结出油花了，吃得一肚子冰凉，回去总要躺好几日才能缓过来，今年真是舒服了，托先帝之福。”有年纪大一些的官员十分感慨地说。


    “先帝是仁君，可惜天不假年。”


    “是啊，闵太医竟跑了，也不知这辈子还能否找到。”有人说着说着，就感慨起来。


    关怀素默默地听着，却没想到宴席还没散，便有宫女过来请她。关怀素十分愕然，问怎么回事，宫女只说：“贵妃娘娘请郎中去说话。”


    关怀素听是赵白芷找她，当时以为赵白芷是怕她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不舒服，便笑着起身，跟着宫女一路进了大殿后头。


    后头显然是赵白芷休息的地方，关怀素一进门才发现，气氛十分严肃，公孙爷爷和独活都在大殿里，闵叔叔也在，赵白芷捏着帕子，一脸紧张，连周乐天也在。


    最主要的是，上首坐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脸色非常难看，眉头皱着，像是在压抑什么滔天怒火一般。


    “见过太皇太后……”关怀素刚想行礼，立刻便被太皇太后打断，她沉声说，“别、别……咳咳……别浪费时间，白芷，你说。”


    “是。”赵白芷立刻领命，而后说，“方才独活在大殿里吃饭，突然说，今儿的熏香十分好闻，里头像是加了南枝子香。”


    关怀素想了想，小心地说：“南枝子好像是天竺传来的香料，这东西到了京师便非常贵重，但是宫里用着，也正常？”


    “不正常啊大侄女！”闵志杰忍不住了，等不及他们慢慢地说，便立刻跳出来激动地压着声音说，“方才独活师弟一说，太皇太后老人家就激动得心悸了，所以招了我们过来，得亏师傅他老人家厉害……”


    “行了，说重点！”公孙先生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句，而后皱眉，第一次非常认真地说：“太皇太后说，先帝年幼时，天竺进贡的香料里便有南枝子，当时燃起之后，先帝突然呼吸不畅，心悸发作，当场倒地。”


    “什么？！”关怀素闻言，登时一惊，而后说，“先帝有香疹？”


    “香疹是什么？”周乐天显然听了半天没弄明白，这会子看关怀素知道，立刻问。


    “香疹就和风疹、桃花藓一样，接触到身体会发红、起疙瘩，有些重的甚至可能无法呼吸而死！”关怀素立刻解释清楚，说，“香疹就是闻不得一种或是很多种香，否则便会发作。”


    “正是，先帝就是这个情况，但是唯有南枝子会如此。”太皇太后喘过气来，终于主动开口，沉声说，“头一回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第二次发现了问题，便封锁了所有消息，不叫任何人知道。且从此下令不许南枝子香之内的许多天竺香再入京师附近。世人都以为是我和武帝不喜这些香料，但是无人知道实际原因是先帝的香疹。”


    关怀素闻言，心中震惊，而后压低声音说：“您的意思是？”


    “肯定要查清楚啊！”闵太医激动地说，“我就说陛下身子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去了，显然是被人害死了！陛下发作的情况和太皇太后所说一模一样，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是香疹，而且也没独活师弟这么厉害的鼻子，压根分辨不出香料里这么淡的南枝子味道，所以没发现有人刺杀陛下！”


    “我要你带着独活去查清楚，这个香的来源，如今只有你带着他去最为不起眼。”太皇太后点头，看着关怀素说。


    关怀素闻言，知道此事想做到，还真只有她合适，现在不是耽搁时间的时候，关怀素立刻拱手，说：“臣遵命！”


    而后她也不耽搁，带着独活就出了门，然后让独活顺着味道带着自己一起，往那味道来处而去。


    独活一直目标明确，带着关怀素一路往目的地走，没有任何耽搁。


    关怀素心中震撼，她自己也算是学过调香的，甚至还得过嬷嬷的赞赏，但是她只能闻到大殿里浓郁的龙涎香和冰片的味道，大约就是四五种香料的香气。


    南枝子她在祖父的友人家闻到过，记得南枝子的味道，但是问题是被霸道的其他香料完全盖住，起码关怀素是一点也闻不出来。


    “独活，你确定这里头有南枝子吗？这香料这么多，你分辨得清楚吗？”关怀素有些紧张地开口，轻声提醒，“这事儿非同小可，若是找不到，届时太皇太后若是生气可就不好了。”


    “大殿里味道淡很多，只有一点点，但是现在越走越浓郁了。”独活轻声说，“得亏先帝改建了这长廊，否则这么远的地方熏南枝子，我只怕在大殿里也闻不到。”


    “这都走了这么远了，你还能闻到，已经是世所罕见了。”关怀素感慨地说，见独活心里有底，便一路跟着走。


    直到走出大殿之后，二人居然一路绕到了奉先殿的偏殿，到了这里，已经没有改建后的风廊，二人一踏出去，便是一股凛冽的寒风。


    而在偏殿的花园角落，正燃着一堆柴火和布料，还有个小太监正在哭哭啼啼地抹眼泪。


    独活低声说：“就在那柴火里。”


    其实不需要独活说，便是关怀素，此刻都闻到了一点清晰的南枝子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