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薇回到昭阳殿复命的时候，女帝刚刚收到璇玑想要墨翟入宫为良君的消息。听闻此事后，念薇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在棠棣院看到的情景告知她。


    女帝眉梢微微一挑，“她真是那样说的？”


    念薇点头：“千真万确。”


    顿了顿，又问女帝：“那这个墨翟……”


    女帝以手支颐，闭目养神，“就由她去吧，她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真看上了也不打紧，进了紫宸宫，还能翻天不成？至于景那个孩子，以后是要入主东宫，甚至是凤梧殿的。这么多年来他对璇玑心思是有的，但一个合格的皇夫，忮忌心可不能太过。”


    念薇颔首：“陛下说的是。那奴婢便派人去回禀皇太女殿下好了。”


    想起什么，女帝又抬了抬眼：“墨翟入宫后，明华殿那边的暗卫，最好再增加一些，别出什么岔子。”


    念薇应声称喏。


    晏王安在府邸里等了一晚上，宴上的菜都凉了，没等来皇太女的出现，只等来了她身边的校书郎林念。


    向晏王安行礼后，林念婉转地告知了皇太女身体抱恙，不能赴宴的事。见傀儡师墨翟也在宴上，又婉转地通知墨翟，皇太女看上了他，准备命人将他接进东宫，做个良君的意思。


    ——女帝即位之初便规定过，在皇太女的东宫里，良君的地位仅次于太女夫，为“媵侍之首”，有一定侍从和礼遇。可协助太女夫处理部分东宫事务，有专属的居住宫室，相当于传统意义上的太子侧妃。


    大部分情况下，良君多为世家子弟出身，于墨翟这样江湖背景的人而言，已经算是高攀。


    然而听了林念的话，墨翟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番他跟随夏侯氏的人，从齐国回到帝都，完全是为了晏王安的大业，这个节骨眼你叫他心甘情愿入宫侍奉皇太女，怎么可能！


    再者说来，皇太女都有一个太女夫，四名媵侍了，他的哥哥刚死，就要自己去补他的缺吗？简直荒谬！


    但天家威严，皇恩浩荡，墨翟只能攥紧双手，低着头，暗暗咬牙。


    等林念一走，他立即看向晏王安，满脸都是愤然之色：


    “父王，您当真要将我送过去吗？”


    晏王安的表情却只是淡淡：“去吧，子墨既然死了，皇太女身边有一个我们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我能更加放心。”


    “可……”墨翟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那天你在药铺遇见皇太女，不是说发现齐王遇刺之前，曾服下过龟息丹，怀疑齐王有诈吗？刚好进宫查查此事。待本王大业完成，晏国的世子之位，还是你的。”


    墨翟总算被说服：“儿子遵命。”


    半晌，又顿了顿：“儿子不敢奢求当什么世子，儿子只求……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面对墨翟的请求，晏王安只是捋着胡须，不置一词。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小内侍匆匆而来，向晏王安诺诺禀告道：


    “启禀王爷，翁主……翁主还是想见您。”


    提起这个女儿，晏王安不耐烦挥手，呵斥内侍：


    “不是告诉过你，她已经被废为庶人，不是什么翁主了吗？她的事无须拿来打扰本王！”


    倒是墨翟随口关心了一句：“妹妹这是病情又恶化了吗？”


    他来府里时间不长，但也听说过晏王安的嫡长女姬云霓惹怒女帝贬为庶人，送回王府幽禁的事。


    晏王安平静道：“病就病了吧，原以为她来帝都能有点用，谁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完，又看向内侍：“去告诉她，本王留她在府里养病已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安分守己才能活命——还不赶快滚？！”


    小内侍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低头回答：“喏。”


    矮屋逼仄，霉味弥漫，破絮堆里，蜷缩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姬云霓默默听完小内侍转告的话。


    她死死攥住床单的一角，手指骨节泛白，力气之大，几乎要将粗麻制成的床单给扯破。


    ——她原以为自己回王府以后，待遇能比在掖庭令好一些，谁知道居然会更差，父王真的忍心对她不管不顾！


    要不是皇太女当初留下的几瓶药，这个点，她早就病死在房里无人问津了。


    半晌，她总算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向小内侍道：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找父王了。”


    小内侍一离开，姬云霓便挣扎着下床，研墨笔墨，在自己素日用的绢帕上写了长长一段话。等字迹干透，她又找来一管竹筒，将绢帕塞入里面。


    她推开窗棂，看向屋外看守的两名卫士，将竹筒递给他们：


    “我知道你们是皇太女派来看管我的人。这是我要向皇太女传达的消息，不惜一切代价，送到皇太女手里。”


    两名卫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收下竹筒，点头称是。


    姬云霓双手撑住窗棂，望向远处紫宸宫的方向，天空瓦蓝，只是淡淡飘着一抹云絮，就像少女明澈的眼瞳里闪过的一抹冷光。


    哪怕被所有人都视作弃子，她姬云霓，也会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


    ——————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墨翟乘着一辆青油布的安车，从明华殿的角门，缓缓驶入皇太女的东宫。


    下车以后，他微微眯眼，打量着周围一切。


    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宫，但却是他第一次来皇太女居住的宫苑。


    因后殿种植翠竹千竿，即便夏日酷暑，明华殿也仍旧常绕清风。除了碧玉般的翠竹略显风雅外，整个宫殿气势浩然，玉阶铺锦，梁柱雕云螭，琉璃瓦映日流金，飞檐铜雀沐浴着阳光，灼得晃眼。


    等进了会客用的正殿，金砖凉沁，绣绮帘垂，四角搁置了冰盆，里面半人高的冰块幽幽散着白雾，处处显华贵，又得暑日清幽。


    不过出乎墨翟意料，他并没有看见皇太女殿下，只有四个媵侍在里面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全是讨论他一个江湖出身的，凭什么会被封为良君，吵得他头疼。


    他咳嗽一声，打断四人的八卦。


    “见过良君。”他们齐刷刷起身向他行礼。


    毕竟四人刚进宫就遭了公子景的下马威，还亲眼目睹了子墨的死，就算对墨翟再怎么不满，也知道宫规森严，尊卑有别，要遵循礼制。


    “殿下去哪了？”墨翟皱眉问道。


    其中一名叫清玄的少年妒忌地瞥了他一眼，凉悠悠地开口：


    “良君是问殿下？殿下自然是去禀告陛下，为您讨要封赏了。”


    说完又冷笑一声：“不愧是殿下亲口向晏王讨要的人啊，还真是恩宠隆重，一来就压了大家一头，良君果然好大的威风。”


    说完他便转了身，看也没看墨翟一眼，径自走了。


    ——昨天在他的撒娇痴缠下，璇玑松口会将他从才人封为孺子，虽然在良君之下，但在四个人里也是恩宠头一份，所以他对墨翟的敌意也是最重的。


    毕竟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他都自认为自己在墨翟之上。


    不过相比于他的妒忌，墨翟只是皱眉看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搞得和无知妇人一样，光顾着在后宫争风吃醋了？


    ……


    璇玑跪在女帝的龙塌前，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着两片淡淡的影子。


    三角鎏金缠枝莲纹的香炉，一缕一缕往外吐着龙涎香的白烟。烟缭雾绕里，女帝斜倚着金丝软枕，总算幽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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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是怀疑墨翟是凶手？”


    “不错，所以儿臣才将他从晏王那里讨要过来，封为良君。”璇玑头也不抬地回答，“儿臣想请母皇赏赐，打消晏王安和墨翟的疑虑。”


    “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女帝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念薇，你带殿下去朕的私库，让殿下挑几样东西过去。”


    说完，她又嘱咐璇玑：“不能厚此薄彼，赏了墨翟可以，齐王送来的四个人也要有。最贵重的，必须送给景，听到了吗？”


    璇玑拱手：“儿臣遵命。”


    女帝的私库位于昭阳殿的后殿，向来有重兵看守，除了女帝本人和她身边的大宫女念薇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半步。


    念薇用特质的钥匙旋开了库房的门锁后，带着璇玑缓步入内，至于璇玑带过来方便拿东西的书瑶和林念，都留在外面等候。


    才一入内，扑面而来的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了璇玑的眼睛。


    私库以金砖铺地，穹顶悬着西州的夜明珠用来照亮，颗颗都有龙眼大小，浑圆莹润，珠光漫洒如星。博古架上，象牙雕屏绘仙山，玛瑙盘晶莹剔透。再往里面走，便是齐国历年上供的翡翠摆件，每一样都巧夺天工，老坑满绿的屏风刻八仙过海，紫罗兰翡翠雕成的牡丹瓶缠银线，晴水绿摆件塑瑞鹿衔芝，玉质通透无杂，触之如温玉。


    不过……引起璇玑注意的，恰恰就是里面最为昂贵的绿货。


    “还请念薇姑姑将那只帝王绿的提粱壶拿来给我瞧瞧。”璇玑开口。


    念薇从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提粱壶，递给璇玑。


    提梁壶通体晶莹剔透，绿如春水，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不过璇玑拿着它走到窗前，对着窗棂里射进来的光一看，果不其然，玉壶透光的地方泛着莹莹的蓝色。


    看来和她想得一样，齐国这些年进贡的翡翠，有很大一部分，被人换成了假货。


    不过璇玑并没有声张，而是扫了一圈，点出嫌疑最大的几样翡翠物件外，向念薇道：


    “这几样东西就劳烦念薇姑姑记下来，算是送给良君的礼物了。至于其他人的，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念薇点头称是，提笔在册子上勾去璇玑选中的东西的名字。


    等璇玑挑好了所有人的礼物走出私库时，日暮西斜，晚霞铺展如锦缎，从天际垂落，把昭阳殿的一砖一瓦都沉浸在橘粉里，连后殿陶缸里的荷尖都沾了几分霞辉。


    林念和书瑶在外面望眼欲穿，双腿都有些酸软。如果换作是明华殿，两人大概已经找个地方坐着歇息了，偏偏是在女帝的昭阳殿，她们不敢有任何造次，只能强撑着站好，防止失礼被女帝知道怪罪殿下。


    “让你们久等了。”璇玑略带歉意地开口，又将一支象牙笔交给林念，一支金簪交给书瑶，“这两个算是我送你们的礼物。”


    “多谢殿下。”两人屈膝行礼。


    说完，书瑶又看向念薇，灵巧地开口：“剩下那些东西念薇姑姑一个人拿恐怕不方便，我也来帮忙吧。”


    林念同样过去帮念薇将一只只锦缎盒子从私库里运出来，搬到璇玑的辇车上。看到那只帝王绿的翡翠壶时，她微微一怔，却见璇玑向自己比了一个“嘘”。


    回去路上，林念再三犹豫，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殿下为何要挑一只假的翡翠壶？以及陛下的私库里……”


    璇玑一声轻叹：“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不过假翡翠的事，你切莫走漏风声，母皇还在病中，若被她知道，定要动气。”


    顿了顿，又道：“对了，你这两日，帮我再去廷尉那边走一趟，好好查查当年姚御史贪污案的始末，顺便确定一下，墨翟到底是不是晏王安的私生子——他这个人的身份，我总觉得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