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黛总算知道，天下的小孩子几乎都是一样的。由于是下午才到的行宫，第一日并无什么活动。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最顽皮的时候，周念仪不爱穿嬷嬷带的清凉裙装，只穿束脚裤子，玩性起来了便将裤子一撩，下小溪摸鱼去了。山黛不敢让她离开视线，生怕她脚一滑，随着水流一起被冲走了。


    宋嬷嬷是一直贴身照料周念仪的侍女，因而一并在山黛房中住下了，好搭把手做些小公主爱吃的食物，一同照顾她。不过山黛特意留了心眼，日常饮食，特别是小公主的那一份，全都叫行宫中的宫人先尝了，免得出了什么问题闹得不清不楚。


    周怀安辛苦设计将孩子送来，必定有计在身。但他旧过未消，料想他应当不敢做什么大动作，让他没机会下手才是最保险的。


    夜色渐晚，山黛好不容易哄着玩心大发的周念仪洗漱，将她送上侧房的小床与嬷嬷同睡，刚爬上床入睡，便听到侍女匆匆来报：“小公主哭闹不停，说是……”


    “说什么？不可能再让她出去玩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山黛揉着惺忪睡眼不耐烦道。


    “不是，小公主说她想娘亲了。”侍女面露难色。


    山黛一听急了：“我上哪去给她找妈妈？”


    侍女低下头道：“她说要和娘娘您睡。”


    于是周念仪就这么被抱上了山黛的床。热气腾腾的脑袋自说自话地钻到了山黛枕边，眨巴眨巴眼看了她两眼，不哭也不闹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心安理得地扭过头呼呼大睡了。


    山黛无言，只得替周念仪将被子掖好，疲惫地翻过身去。


    结果山黛一夜无眠。周念仪的睡相太不老实，山黛每每感觉到身上的薄毯一阵拖拽之感，起身一看，便看见周念仪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虽是夏日，但为了纳凉，窗户是开着的，偶有穿堂风吹过，若是肚子受了寒可是要生病的。


    折腾了一夜，周念仪一早起来红光满面，伸着懒腰要婶婶帮着穿衣服。山黛顶着眼下一团乌青，一手将周念仪的出行服整整齐齐穿好，一边吩咐芷也将出行事宜准备好，在辰时前前往围场参加围猎。


    依照惯例，围猎是要放在秋天的。只是今年国运不济，举国上下天灾人祸频发，若不久后再大张旗鼓地进行秋猎，怕是要遭到百姓诟病。因此，皇帝下令将行宫避暑与秋猎合并，既延续了每一年的传统，又不落了人口舌。


    山黛与周念仪前行乘了马车前往围场一侧，臣子到齐。不久后，皇帝一身戎装骑于高头大马之上，诸臣与皇子前引后扈，女眷皆跪伏迎接。今日行宫是阴天，凉爽了不少，山黛偷偷抬眼瞧了瞧，却见皇帝虽然一身挺拔的束袖袍服，身披甲胄，却仍然能看出脸上瘦削的骨骼起伏，他竟又比上次相见消瘦了许多。


    周怀安身骑白马，红衣劲装，先行于父皇面前领路。右手拉着缰绳，左肩上还停着一只比周念仪小不了多少的苍鹰。利爪如钩牢牢擎在周怀安肩头护甲之上，坚喙如弯弓，浑黄的嘴上有一点白班。它在周怀安肩上将羽毛温顺地收敛，眼神却狠厉，看得山黛莫名地不寒而栗。


    转过视线的一瞬间，山黛对上了周怀澈的眼睛。


    他穿衣没有皇兄那般张扬，骑着王府那一匹黑马，只一件月白色半臂圆领袍，薄甲护身，身负一张轻弓。似乎是故意向着山黛这里望来似的，他与山黛对视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却在看见她手边牵着的那个小矮个时抬起了眼帘。


    行围后王公贵族皆要向皇上跪献猎物，计入档册。夏日里野兽本就不好捕，山黛竟有些担忧周怀澈的这副身子能否猎到些像样的猎物，至少别空手而归。


    繁复的仪式终于在正午前结束，皇帝身体抱恙一事众人皆知，因此他并不参与正式围猎，只是缓缓策马来至围场中央，忽地拉紧了缰绳，战马前蹄起扬。“吁”的一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皇帝拉开弓箭，久病的无力使得他的右臂轻轻颤抖。一支鸣镝呼啸而出，伴随着鸣声一路飞向围场的山林中央。


    鸣镝之声未歇，似乎是因此受了惊，周怀安肩头那只苍鹰挥翅腾飞起来，在他身边徘徊几圈，乌黑的巨翼划破长空，直直冲入了围场。


    “爹爹好厉……”周念仪刚要叫出声来，立刻被山黛捂住了嘴。


    本应为皇帝的开场喝彩的众臣皆是缄口不言，除了远去的苍鹰的鸣叫与风声，再无别的生息。


    皇帝鸣镝指示未完，周怀安竟因未设笼而使猎鹰提前飞起，抢占了风头。这是以下犯上的僭越，因而众人不敢有所反应，生怕皇上有所迁怒。


    皇帝坐于马鞍之上，沉默了片刻。随后，只是挥手叫人打开了围场木门，并无其他言语。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由皇子带头，浩浩荡荡地策马踏入了山林。


    周念仪见此场面，瞪大了眼睛，挣脱开山黛的束缚，指着马蹄带起的飞扬尘埃跳跃着喊道：“婶婶，我也要玩！”


    席前已有仆从陆陆续续上茶与点心，杂耍艺人在一侧准备着节目，专门为女眷与不便上场的老臣们表演。


    山黛将周念仪抱至自己的膝上，好让她坐得高一些，能看到面前的演出。


    “等你长大了才能玩。”山黛哄着吵个不停的周念仪，顺便将一勺酥酪塞进了她嘴里。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逐渐穿透了阴云，就算是在避暑的山中，阳光直射下也让人受不了。皇帝命人将阳光下的坐席挪至帐下，眼见时候不早，他示意将士吹起了号角，捕猎正式停止。树影中陆陆续续有人马归来，等待皇帝的检阅。


    干坐着的宴席太过无聊，本就没睡好的山黛眼皮已经打起了架。朦胧见她似乎看见了天边一个黑影正越来越近地飞来，直直冲着坐席向下俯冲。


    太阳勾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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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黑影的形状，山黛终于猛地清醒过来。


    一只硕大的猎鹰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怀抱，向着周念仪的位置破空而来。


    周念仪还在指着大鸟兴奋地叫，丝毫不知那如弯刀般锋利的利爪直冲着她的眼睛抓来。


    山黛眼睁睁地瞧见那只鹰离她们二人的坐席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见它喙上独特的一枚白色斑点，是周怀安的猎鹰。周围的侍卫已然反应过来什么，拔刀越过人群飞奔而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山黛竟然陷入了一瞬间的回忆。她又想起王明月与她的告别，以及血泊里的最后一面。她无法容许这样的遗憾在她面前重演。


    于是山黛回过身去抱过了周念仪，用背脊将她牢牢护在身下。


    猎鹰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带着尖利指甲的爪子轻而易举撕开山黛身上轻薄的夏礼服，扎进皮肉之中。


    山黛吃痛，低低痛呼一声，身子却更加低伏下去，将周念仪护得更紧的同时，也将更多的弱点暴露在猎鹰面前。


    猎鹰反常地只盯上了她们二人，绝不善罢甘休似的再度升空盘旋，意图再度俯冲下来，借力撕扯出更大的伤害。


    温热的血顺着山黛后背凌乱的伤口汩汩流出，沁湿了她那件昂贵的绢丝翠绿礼服。疼痛使她的肌肉开始痉挛，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紧紧攥着衣料的那只手也因不由自主的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下的周念仪感受到了山黛微微颤抖的身子以及随着布料渗出的温热鲜血，终于意识到猎鹰并不是父亲养的可爱玩物。


    轻轻的一声破空之声，山黛的后方传来一阵哀鸣，随即传来了重物落地挣扎的动静。下一轮的撕咬并没有降临，山黛强打起几分气力回头看去，却见方才趾高气扬的雄鹰已然被一支箭钉在了地上，双翼还在下意识地挥动，几秒后便无了生息。


    “护驾！”举座哗然，圣驾前方聚起了侍卫，


    侍卫与太医终于匆匆赶到，即刻就要抬着脸色惨白的山黛下去疗伤。她却喘息着抬起手示意他们稍等片刻。


    “周念仪，先把眼睛闭上。”山黛控制着自己凌乱的气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婶婶，我不要……”周念仪自然知道山黛受了伤，她看着手上沾着的山黛的血，心疼又慌张地牵起山黛的手，哇哇大哭。


    山黛向一旁还未回过神来的芷也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刻会了意，伸手将周念仪的眼睛捂了起来。


    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有一处的深度几乎可以见骨。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若是让周念仪看见了，她会害怕的。


    受伤的部位不便搂抱，侍卫蹲下将山黛背在了背上，匆匆进了一旁的营帐。因失血过多与刺骨的疼痛，山黛的视线早已一阵阵地发黑，她却在恍惚中看见林间疾驰而来的，张着弓的那个人，是周怀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