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似幻梦

作品:《把前男友弄骨折了怎么办

    陶织悦果然信守承诺。在接下来一周里,她在裴究病房的出勤率达到了百分百。


    有时候她是早上来,叼着一块三明治,拎着一袋热乎乎的早饭,穿过湿润的晨雾带来燥热的烟火气。


    有时候她在亚罗卡忙完一天,顶着一头猫毛来到医院,直到裴究提醒才发现。


    还有时候,她索性带着笔记本电脑和黑眼圈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敲电脑。裴究一言不发,端着烧水壶为她面前的玻璃杯续上水,又伸手一扯绳子,打开旁边的台灯。


    生活就这样徐徐展开,多姿多彩地铺在裴究面前。


    他早把陪护椅换成了小沙发,床头柜的小雏菊也每天都更换成不同的花束。


    白玫瑰、青桔梗、郁金香、小苍兰、木绣球……那些清丽的花朵在这方小天地舒展,芳香怡人。


    病房越发像个有人情味的家了,两人还时不时上演些二人转小剧场。


    比如,裴究偶尔嘴贱惹毛了陶织悦,陶织悦会微笑着把他的方糖摆在桌子的另一端。


    裴究只能沉默着喝下一整杯黑咖啡。


    比如,裴究每天在晚上九点半被陶织悦强制关机。


    美名其曰:熬夜会导致骨质疏松,不利于他的疗愈。


    由此,安眠香的消耗量竟然也大幅度下降。


    姚修觉得日子轻松了不少。毕竟他可没有办法这么管着裴究,而现在他只需要偶尔多订一份饭,其他的不需要他操心。


    穿过走廊,他悠然自得地踏进病房,却只见到裴究一个人待在房间。


    “陶小姐呢?”他下意识问出声,又反应过来——或许裴究比他更想知道答案。


    陶织悦今天还没来过。


    桌上的手机没有拨通电话,收获的只有一阵忙音,机械地重复。


    姚修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裴总,要叫点人去找找吗?”


    裴究摇摇头。


    姚修见状,又退出病房。


    房间里陷入沉寂,时间像凝滞的河流。


    他坐着,却被温吞的燥烦煎熬。


    风卷起窗帘,镂空的蕾丝边由此蹭过他的手背。


    裴究薄唇一抿,直起身向床边移动,背肌在在夕阳金色的残辉中发着光。脚刚触到地面,陌生的冰冷刺激神经,一点疼痛勾了上来。


    他没有犹豫,抓起一旁的拄拐,一路向外直到门口。


    宽阔明亮的大厅,拄着拐的男人不合时宜地出现。


    坐在圆凳上的前台小姐惊得站起来,又本分地没有阻拦,只是用讶异的眼神行注目礼。


    马路上熙熙攘攘,喇叭鸣笛在手刹的红灯中响成一片。此时正巧赶上放学的时段,孩子们从学校闸门里涌出来,像一群迫不及待投入池塘的小鸭子。


    太久没有这样走在路上,他难得感到了一点无所适从。


    人潮涌动之中一切都显得茫然而混乱。


    这个世界这么大,上哪找她?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在混乱中捕捉到一道清晰无比的谈笑声。


    转过头去,眼前的景致鲜亮、明丽,世界也兀然安静下来。


    红砖铺成的街角,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池正跃动着水花,边上独立着两个人。


    夕阳将最后的柔光燃烧成薄纱,罩在她的脸侧、身上。女人怀里捧着他今天订的那一大捧如火的玫瑰,被衬得明艳又热烈。


    她正和送花的店员聊着什么,眼波流转间盛着一点笑,听到要紧处时,目光又变得专注。


    他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有点虔诚。


    被呼唤的人应声转过来,海藻般的发扬起一个弧度。


    她的眼睛微微瞪大,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你已经能下床了?”


    裴究没有回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有些着急的几步过去,摇晃着的拄拐被他松手抛开,他长臂一展将她牢牢拥住。


    收紧,锁住,裹进身体。连带着晚风也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熊抱中,陶织悦的身形一僵,手臂伸出悬在空中,迟疑地揽住他。


    “怎……怎么了?”她语气又缓又轻。


    男人的脑袋在她搭在肩上,很轻地蹭了几下。这几下让她感到心上颤栗而酥松。


    “我……我路上碰到送花的小纪,就多讲了几句,没注意时间。”她干巴巴地解释,又拍着怀里那人结实的背。


    一声低闷的“嗯”带着胸腔的震动,陶织悦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距离好像有点过于近了。


    即使已经过了盛夏,夏日的尾韵还弥漫在这座城市之中。两人的衣料都轻薄而透气,此刻更是紧紧贴在一起。


    交换体温,共享心跳。


    她连呼吸都放慢了。目之所及是被阳光蒸得绿莹莹的树冠,有流光溢彩的泡泡夹着玩耍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角落浮过来。


    这是一个时隔太久太久的拥抱。


    *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大道上,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


    时近中秋,夜里也有了微微的凉意,路灯温黄的光映得出些柔和。


    回医院的路并不长,但两人走得很慢。


    “你什么时候能下地的?”


    “……这几天。”


    陶织悦抛去一个狐疑的眼神,对方偏过头当作没看到。


    他拄着拐走得一晃一晃,但步伐很稳,没有丝毫狼狈之感。


    陶织悦转回头:“那这是不是说明,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没人应答,但这也不是疑问句。


    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脱离了车祸的牵绊,又回到那个看起来互不相欠的原点吧。


    陶织悦心上轻松一点,又有些空落。


    这大半时间好像做梦一样:幻梦般的重逢、幻梦般的意外、幻梦般的朝夕相处。而当这场梦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她很少有这样的冲动,或者说不敢有这样的冲动。


    在很久以前,郁阳时常在医院一待就是一天,不回家是普遍的事。


    她一个人面对着空旷的家,觉得太安静了。


    于是她总问:“妈妈呢?”不同的人给她一样的答案:“在医院。”


    跟随在后面的是神圣的医护职责、崇高的职业理想。面对这样宏大的议题,她显得如此渺小。


    于是她乖巧闭上嘴,被戴上了“懂事、省心”的漂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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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她曾经期待过。期待在深夜的走廊灯下出现那个回家的身影,期待在生日的烛火前听到那句祝愿,期待郁阳像其他妈妈一样出现在校门口朝她招手。


    这些小小的期待像美丽的泡沫一样,在无数个瞬间诞生,又马上毁灭。


    怨恨从阴暗的角落长出来,曾经灼烧过她的心,却在见到郁阳疲惫的细纹后又消散了。


    郁阳尽力了。


    算了。也没什么。她其实也没那么想要。


    直到郁阳到边疆做援边医生,她反而彻底放下了。


    原来不期待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她不想去得到,就没有失去的机会。


    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陶织悦的人生信条,像保护脆弱内胆的坚硬盔甲。


    但这次不一样了,她想她可以尝试抓住这个美丽的泡沫。


    对于过去,如果他能解释,她能释怀,是不是还有新的可能性?


    陶织悦的话在心理排演了好几遍,又在嘴里咀嚼了好几遍,终于送到了嘴边: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男人顿住了脚步。


    她感觉胃里有蝴蝶要飞出来,指间攥紧了衣角。


    “……什么?”


    陶织悦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看到了裴究眼里的挣扎和犹豫。


    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疲惫至极的无力。胃里的蝴蝶变成了泛着锈迹的沉铁,坠得她有点想呕。


    她是个胆小鬼。


    陶织悦转身就想逃。


    裴究看见她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水光,伸臂去抓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


    陶织悦挣了几下没甩开,只好用力去挠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却没有撼动分毫,反而越收越紧。直到她委屈地叫“痛”,裴究才发现她已经红了眼眶,触电一样撒开她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忙道歉,陶织悦借着这个机会向另一个方向跑。


    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他急着想追过去,然而忘记了自己行动不便的状态,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拄拐一滑,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他费力地弯腰去捡,捡了几下都没捡起来,汗珠划过他紧蹙的眉头,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一只白净的手握住起那根不锈钢拄拐,提起来,缓缓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刚刚转身离开的人正站在他面前。


    裴究一双大掌倏地抓住来人的双肩,将她牢牢禁锢在身前。


    他不再敢抬头看她,只是用带点颤抖的声音说:“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这近乎恳求的语气,让陶织悦感到一点悲哀和庆幸。


    裴究看她不再挣扎,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的手掌慢慢向下,托住了陶织悦的手。


    干燥而温热的触感像一记镇定剂,喘息也渐渐平息。


    一双比他小上几号的手被他小心地捧着,在他低垂的目光中临摹了无数遍。


    “陶织悦,谢谢你。”


    他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散在风里。


    “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