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早上踩着云里雾里的步子出门时，耳边还回响着昨晚的对话。


    “云苓，去查账单，看看近期有没有跟赤城往来的交易。”


    烧已经退了大半，只是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反倒显得声音更低沉，气场大开，寒风掀起他的衣摆，裴翊抬手理了理。


    “叮当——”


    江岚溪的发簪赫然掉在了地上。


    “少爷......”


    云苓表情复杂，不敢抬头看裴翊，脑子里早就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把这个放——”


    “对不起少爷！”


    ？


    “对不起什么？”


    裴翊少有的一脸茫然，手上握着孤零零的发簪，穗子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脱离簪身飞出去。


    “啊......没什么,我帮您放回去。”


    云苓一脸窘迫，争着要去拿发簪。


    不料裴翊反手绕开，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用，去做我交给你的事情。”


    没等云苓反应，他转身往回走，只留给对方一个坚定的背影。


    云苓当即觉得自己大祸临头。


    估摸着人还没醒，裴翊把发簪放到了外屋的桌上，并未立马离开，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什么。


    “裴翊？”


    屋内传来江岚溪微弱的声音，充满了试探性，带着困倦和慵懒。


    “有什么指示，江小姐？”


    江岚溪翻了个身，甚至还没睁眼，含含糊糊地说道：


    “早点回来。”


    裴翊闻言疑惑地挑了挑眉，感觉体温又开始升高，就连脸都变得滚烫。


    “衣服还没收拾完。”


    “......”


    “知道了。”


    云苓最后看着自家主子灰溜溜的身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暗自思量着自己还剩几天好日子可以过。


    .


    “头儿，韩盛辞官了，说是看官不力，昨天抓回来那个人大半夜被人刺杀，死了。”


    苏文谦风风火火跑过来，急切地说道。


    “我知道。”


    裴翊推开昨晚关押四爷的门，视线落在地上那根显眼的麻绳上，像是看见了某种再也抹不去的伤疤，喉咙干涩，脚像钉在地上一般动不了半步。


    “也是，毕竟这事也得经你批文。”


    苏文谦并未察觉出任何异常，自顾自说着。


    既然缺了一个人，自然就要再补不上来一位。


    “新上任的是谁？”


    裴翊边说着边翻开手里册子，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清晦渊。


    有些耳熟，好像听江岚溪提起过这个名字。


    “这人什么来历？”


    裴翊隐约对这人印象很差，但有具体想不起来是哪件事。


    “不好搞。”


    苏文谦呲牙咧嘴，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听说是没什么本事，全靠家里托举。”


    “想起——”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懒洋洋走进来，连门都没敲，自由地像是在自己家里面闲逛。


    说曹操曹操到。


    “裴翊，哪位啊？”


    清晦渊身着华丽服饰，绫罗绸缎在他身上格外违和，轻蔑的笑容挂在嘴角，一把推开苏文谦，夺过裴翊手中的册子，看都没看就扔到地上，抬起左腿蹬在桌案上，挑衅般看着眼前的人，说话音调拖得极长。


    “清晦渊？”


    裴翊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冷笑一声，眼神凌厉，仿佛要刺穿眼前的人。


    “苦追江小姐多年未果，反害家族丢了地盘，在赌场里输得差点连衣服都没了，和朋友赛马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家躺了一个月才堪堪能走动......”


    裴翊此刻似乎是被江岚溪附身了一般，扎心的话语像连弩一般，万箭齐发。


    “够了！”


    清晦渊的脸色越来越差，个子又比裴翊矮，方才就微乎其微的气势这下连带着脸面荡然无存。


    眼看着聚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想看清他的脸，时不时窃窃私语，传来两声嘲笑。


    “你信不信我——”


    清晦渊自觉丢了面子，气愤无比，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话。


    “信什么？”


    听到江岚溪的声音，清晦渊顿时偃旗息鼓，耷拉个脸站在原地，踩在桌子上的脚也轻轻放了下来。


    “说啊！”


    江岚溪内里穿了件粉色衣裳，外披白色大氅，妆容精致，特地涂了个红唇，气势凌人，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烈火，一下子燎到清晦渊身上，把他那点叫嚣的本事烧了个干净。


    如此漂亮的女子出现在男子成群的都察院，一时间格外扎眼。


    “没有......岚溪，我......”


    周围不少人等着看乐子，靠在门框上的、扒着铁杆的、还有个子太矮只能在最后一蹦一蹦地看的，这种场面居然能出现在严肃的都察院。


    真是大为震撼。


    “捡起来。”


    江岚溪手都没抬，只是用眼神一扫地上的册子，声音比平日里说话要低很多，像是淬了冰，听得叫人直打寒颤。


    清晦渊眼神四处乱瞟，心虚得要命，脸憋得通红，他没想到江岚溪会这么不给自己面子。


    “要我再说一遍？”


    一切都变得极其安静，周围的人像是在吊唁一般，默不作声，大气不敢喘。


    江岚溪以其压倒性的气势，击垮了清晦渊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我我我，我捡，我捡还不行吗！”


    说着，他臊眉耷眼地弯下脊梁，勉为其难伸出几根手指去够。


    苏文谦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上面，清晦渊立马缩回手，生怕自己被踩到。


    “哎哎哎——”


    清晦渊站直也不是，弯腰也不是，僵在中间气得只能把怒火转移到没什么势力的苏文谦身上。


    裴翊朝他使了个眼色，后者才悻悻把脚移开。


    不管清晦渊这人什么德行，裴翊作为头儿，也不能把拉帮结派、针对他这事摆在明面上，毕竟清氏在淮城也算是根基深厚，没必要真伤了和气。


    “说到底，我还要多谢你。”


    江岚溪薄唇轻启，愠色不减，朝清晦渊说道：


    “如果你那日果断地把我丢在城北，我压根就不会与裴翊结缘，更不会，嫁入裴氏。”


    屋顶的积水顺着屋檐滑落，滴在地上的水坑上，溅起水花，又砸回去，碎成无数瓣。


    “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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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这一滴雨水如巨石般砸进清晦渊的心里，他像是受了重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许青，带他下去拿件衣裳。”


    裴翊左手握拳抵在嘴边，似乎是在沉思，但更像在掩饰着什么。


    许青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在离了清晦渊几步的位置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才把这位少爷送走。


    “好了，散了啊，都别看了。”


    苏文谦跟轰苍蝇一样把众人遣走，又看了看余怒未消的江岚溪，觉得自己没必要留在这儿添堵，夹着尾巴飞也似的逃了。


    “你来做什么？”


    裴翊面色凝重，单手撑在桌案上，窗外洒进几束阳光，勾勒出他的五官，顺着鼻梁滑下，溜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这点倒是遗传了他的母亲，骨相生得好极了。


    江岚溪这样想着。


    “没人拦我，我就进来了。”


    江岚溪欢脱地往桌上一坐，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方才人多热闹，现在人一散，才发觉出冷。


    门外还有几个没眼力见的扒着门框看热闹，被裴翊甩来的一记眼刀吓得立马站直，含糊地嗯嗯啊啊了几下，立马作鸟兽状散了。


    步伐慌乱，心里却忍不住想着：“谁敢拦啊！”


    裴翊刚想说“你当都察院是你家，想进就进想走就走”，又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跟自己是一家的，怎么想怎么不对，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况且我是不是替你解了围，要不是我，说不定你还和清晦渊在这里僵持着。”


    江岚溪得意地理了理大氅上的毛，手感很舒服，她愉悦地晃了晃腿，整个人的状态像是来都察院游山玩水的。


    裴翊听她在这里有理无理都要搅三分，一时间无语到了想笑的地步。


    “我送你回去。”


    “诶，等等！”


    江岚溪扒住桌沿，头上的步摇跟着晃了两晃，光影跟着变幻，瞳色在阳光的照耀下能看出明显的棕。


    裴翊看着她的眼睛，感觉身上像被披上一件毛茸茸的外披，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起来。


    “开玩笑的，城南出了命案，朝廷命我——协助调查。”


    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边说边把公文拿给裴翊看。


    裴翊扫了两眼，眉心紧蹙，低声说道：“简直是胡闹，命案怎么能扯到你身上......”


    话音未落，江岚溪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前，再往前一步鼻尖就要蹭到他的脖子，脂粉的香气裹着寒风一下子钻进裴翊的鼻腔，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对啊，命案，怎么会扯到我身上。”


    江岚溪仰起头，尾音上扬，声音乖觉中又带着一丝叛逆，水灵灵的双眼望向他，红唇娇艳欲滴，衬得肤色更加白皙。


    裴翊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总觉得江岚溪今日非常诡异......不是诡异，而是......魅惑。


    他立马往后撤一步，还没来得及思考话中的意思，就听见毕恭毕敬的敲门声。


    “头儿，城南运回来几具尸体。”


    苏文谦不合时宜地出现。


    裴翊只觉得头都大了，长叹一口气，指节在眉心上死死抵住，双眼狠狠地闭了闭，像是做出什么生死抉择一般，低声无奈道：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