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作品:《老实人破罐子破摔了

    33


    一直到抵出版社,林砚生仍在簌簌发抖。


    “怎么回事?”


    编辑老远看见他,走近来,“老林,你像只落汤鸡,一身泥。”嘲笑过后又关心,“赶紧擦干,换衣服。最近春寒料峭,莫要着凉。”


    林砚生苦笑,拿出同样惨不忍睹的稿纸。他大致讲清前因后果。又问,“有没有干净的纸张?我赶紧誊写一遍,将将赶得及。”


    前阵子愁眉不展的编辑,此时的神情却显得过于松弛。


    同他说:“不急,不急。我先送你去医院检查才是要紧事。没有大碍是最好。”


    “我没事。”林砚生说,他迷茫,“昨天不是你催我?现在你说‘不急’。”


    编辑一副死里逃生的口吻:“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我社已没有倒闭之虞。老林,放轻松。饭碗保住了。”


    “啊?”


    “就在你的前脚,有人以优厚价格把我们买下,一切不变。”


    林砚生呆住。


    不知怎的,他即刻想起秦舜——


    人不分贵贱,衣服分。秦舜身着西装,基础款,不出错,衣料看上去极有质感,绝对不便宜。既体面,又光鲜。


    使他难堪的无法言喻。


    秦舜刚要碰到他的胳膊,他如要被蛇咬,连忙避开,低着头说:“不必了。”


    不知要如何应对,那么,干脆不应对。


    他起身就走。


    尽管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一股视线若有似无地定在他的后颈。


    林砚生问:“……是秦舜吗?”


    编辑突然闭嘴,顿一顿,拍他肩膀,“投桃报李向来是一桩美谈。林老师,不要再介意当年的事了。他自起初就姓秦,秦茂林真要跟你争,你也争不过。而且,当年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他哪有得选。我看,他心中还是记着你的恩情的。”


    林砚生不响。


    当年详情他从未和旁人透露,连罗耀山问他他都死咬牙关。


    所以,旁人都以为,秦舜是被迫无奈才离开。


    .


    回到家。


    先喝一通闷酒。


    不见还能装成世上没这个人。


    只需看一眼,那些经年累月、被腐蚀得不成样的旧情,便缓淡而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梦见在城寨的日子。


    逼仄迂廻的走廊,永不止歇的滴漏声,无论他往哪出走,都能闻到柴火、香灰和污秽的气味,脏水沿着沟渠,深深地流进地面的隙裂中,消失不见。


    睡到第二日下午。


    林砚生被电话铃吵醒。


    脑子昏沉。


    对面问:“你好,是林砚生吗?”


    口音古怪,像外国佬,但“林砚生”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是我,”他答,“你是……?”


    “我是你的弟弟,我是说,我和你是同一个妈妈。妈妈快死了。她生了病,病得很重。她思念你,可她愧疚。她不知道我联系你。我从电话簿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你!我想,你可能会想来见她最后一面。”


    翌日。


    林砚生订好前往英国的机票。


    医药费是一笔巨款。


    他当机立断,找到相识的地产经纪小陈,把居屋挂牌出售。近来房市回暖,好价不缺买家。


    落地后。


    他所谓的弟弟却没出现。


    林砚生感到不妙。


    他在本地举目无亲,英文口语又不好,周折数日,总算是找到了妈妈。


    才知道,她再婚后并未再育儿。病是重病,传真给他的病历没作假,只是她没治疗,自医生处开了点止痛药,住在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里等死。


    34


    林砚生把妈妈接回融城。


    问卖房的进展。


    不问还好。


    一问,发现小陈不知所踪,而他的房子竟然已经被出售。


    林砚生连忙报警。


    警官说:“文件齐全,系你亲笔签字,有法律效力。买主有交易收据,房款全额汇出。”


    林砚生手脚冰冷:“我一元都没见到。”


    “记不记得有签合同?”


    “有一份代理协议。”


    “那就是了。一定是趁你着急让你错签了东西。”


    “我为你介绍律师,林先生。”


    看他老实可怜的样子,警官说。


    官司有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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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雇佣律师的费用又要从哪来?


    他的房子暂时冻结,存款大半被骗去,还要为妈妈买汤药,已经捉襟见肘。


    半年前,罗耀山向他辞行,说遇上麻烦,需要去国外避上一年半载。


    就算罗还在,他也做不到开口。当初为秦舜借点学费也就罢了,他能还上。救急不救穷。医药费要几十万,他哪有那么大的脸皮?


    房租马上要欠满三个月。


    他都怕交不齐。


    到家。


    房东王太太给他开门。林砚生去警署询问调查结果的期间,托她帮忙照看一下午。


    林砚生道谢,又说:“下月我领到稿费,即刻把房租补上。”


    “不用了,”王太太说,“有人已经为你支付,连同接下来半年一起缴清。他知道你遇上麻烦。”


    林砚生的心情像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


    他表情全无,“是谁?”


    其实不用问。


    他知道。


    王太太给他一张纸,写着地址。


    他认得这字迹。


    .


    林砚生把药熬上,同时写稿。


    写着写着,忘了时间,闻到焦味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厨房。一时着急,忘了拿麻布,手握到锅柄,被烫得甩开,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来不及收拾,卧室的妈妈咳嗽起来,扬声问他:“怎么了?”


    林砚生在原地踱两步,手脚错乱。


    他说:“没什么。”


    妈妈问:“可以给我倒杯水吗?我口渴。”


    浪费了一副药。


    林砚生重新熬上药,捡掉碎片,跪在地上擦药渍。


    忽然间,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明白自己已走投无路。


    他不擅家务,半夜才收拾完,还总觉得哪里不干净。


    妈妈已经睡下。


    他用来记零碎灵感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夹着他幼时和妈妈的合照。


    彼时,她风华正茂,穿见水洗蓝的袍裙,怀里抱着幼时的他,只有五岁,羞涩、讨好地对着镜头笑。


    .


    于是,林砚生去找秦舜。


    在一个潮湿的、春的夜,雾色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