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115 教训
作品:《一日看尽长安花》 浓雾般的不安终于化作实质,仿若潇潇冷雨打在蔺知柔的身上。
凉意不断自她背心沁出,梦里带出的不祥沉沉压在她心头,但是她的方寸不能乱。
她扶住婢女棠梨,把她让进门内:“我进屋换身衣裳,你先别急,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棠梨见她临危不乱,顿时找到了主心骨,渐渐止住哭,镇定下来:“昨晚我们娘子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没有待客,饮了两杯酒,早早就寝了。谁知睡到中宵,忽然有五六个凶神恶煞、黑衣黑巾,腰佩弯刀的男人闯进楼中,要让娘子跟他们去府上侍宴。”
“哪有半夜三更找人去侍宴的,阿娘一听就知道是来找茬的,赔着笑与他们解释,哪知当先一人将阿娘猛地推倒在地。有熟客看不过眼过来相劝,哪知那侍卫一刀鞘抽在那客人脸上,半边脸颊登时肿得老高。”
“客人们见这些人蛮横至此,哪里还敢多管闲事,呼啦啦全跑了。那些黑衣侍卫带着人径直闯进后院,拦也拦不住。”
“娘子听到动静,正要披衣起身,房门被人猛力踹开,那几个恶人便将娘子……”
她哽咽了一下:“将娘子拖拽起来,连衣裳也不让她披上,就那么拖着出了院子……阿娘挨了那一脚,又急火攻心,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姊姊们哪里敢阻拦,只能在坊中四处求人,可那些恩客都不愿管……早晨坊门一开,姊姊们去衙门报官,这会儿应该在县衙了。”
蔺知柔点点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涉及权贵的事,报官多半无济于事。何况风尘女子籍在教坊司,地位比一般平民百姓还低一等,官府更不会当回事。
“奴婢想到郎君对我们家娘子向来最照顾的,便想着找郎君出出主意……”小婢女说着说着,又掩面抽泣起来:“郎君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娘子。”
蔺知柔一边听她讲述,一边迅速换上外出的衣裳:“怎么知道是晋王府的人?”
棠梨从袖中取出一块牙牌递给她。
蔺知柔接过一看,染成朱红的**牌上刻着金字,是晋王府的出入对牌。
棠梨道:“这是那些黑衣人遗落在地的,大约是我们娘子偷偷从哪个人的腰带上拽脱下来的。”
蔺知柔摇摇头:“不对,那
些绝非晋王府的人。”
棠梨诧异地睁圆眼睛:“为什么?”
“他们既然乔装打扮隐瞒身份就不该随身带着晋王府的腰牌”蔺知柔道“腰牌是故意留下的。”
即便他们没有留下那块画蛇添足的腰牌蔺知柔也知道那些人绝非晋王府的侍卫。皇帝召韩渡回京晋王和贵妃自顾不暇这时候怎么会去惹是生非四公主刁蛮任性却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除了晋王府还会有谁呢?”棠梨皱起眉“我们娘子性子虽然烈但从不轻易得罪人只有那回赴晋王府的花宴后晋王要纳她入府娘子怎么都不肯晋王府的人后来又纠缠过几回除此之外奴婢实在想不出娘子与谁有仇怨……”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与一个苦命女子过不去呢……”
蔺知柔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湿棉花。
她知道是谁也知道那人为什么这么做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要对一个身如飘萍的苦命女子下手?因为她。
因为顾双月与她走得近。
此举一石三鸟一来嫁祸给晋王府让贵妃一派的处境雪上加霜;二来可以牵连四公主令她失去圣眷;三来她身为令四公主“因妒生恨”的罪魁祸首当然也会引得皇帝震怒仕途就此断送。
若是得计不但能打击了贵妃一派还能让柳相**损兵折将与之相比一个苦命女子又算什么?
然而这样的计策真的行得通么?除非所有人都是傻子。
自以为聪明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令狐湛。
蔺知柔咬紧牙关用力系紧腰带然后走向庭中。
她解下系在槐树上的马缰——幸而准备一早离京她昨日便雇好了车马正好省下去车马行赁马的功夫。
她牵马出门翻身上马对棠梨道:“你回平康坊等消息我去去就来。”
棠梨追上两步急道:“郎君去哪里?”
话音未落蔺知柔一抖缰绳纵马飞驰而去片刻便消失在曲巷尽头烟尘飞扬遮蔽了晨曦。
蔺知柔身
着御史官服即便策马飞驰也无人阻拦可这段路仍然漫长得令人绝望。
柳府的乌头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她一勒马缰枣红马长嘶一声奋起前蹄。
蔺知柔不等马蹄落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
她是柳云卿的得意门生柳府的阍人自然认识连名刺都未要便将她带到中门叫人奉茶又道:“郎君这时候还未起有劳蔺侍御稍待片刻吃杯茶。”
蔺知柔哪里等得:“某有急事找台长有劳通禀一声。”
柳府的下人都知道主人对这小徒弟有多看重若是真误了他的事恐怕主人反而要怪罪便即道:“郎君宽坐仆这就去。”
蔺知柔霍然起身一撩袍摆:“某与你同去。”
仆役一惊这位蔺郎君向来最知礼的如此焦急定是有大事了。
他不敢阻拦只好把蔺知柔带到柳云卿的院子。
蔺知柔一踏入院门便是一怔庭中赫然是一株参天的银杏树回廊阑干下绿竹与兰草郁郁葱葱乍一看与她在终南山时所住的庭院几乎一模一样。
台阶上晨露未干两侧生着浅浅的苔痕也和山中仿佛。
她不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但之前柳云卿都在外院厅事或书斋见她从未让人带她进过内院。
眼下她顾不上想那么多在阶下长揖朗声道:“属下蔺遥求见台长。”
柳云卿睡眠一向浅稍有动静便会醒来
蔺知柔听见屋里一阵响动接着是轻轻的水声不多时门扇“吱呀”一声一身白衣、素簪绾发的柳云卿推门出来。
他神情疲倦而憔悴因为匆忙头发绾得有些散乱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中透着微青衣袂在晨风中翻飞更不似尘世中人。
纵然蔺知柔不愿承认在柳云卿出现的刹那她纷乱的心绪突然安定下来。
她长揖道:“属下无状请台长责罚。”
柳云卿蹙了蹙眉:“你该启程了。”
蔺知柔跪下道:“属下想求见长公主求台长赐书一封。”
“所谓何事?”柳云卿冷冷道。
“属下有一位友人,昨夜被长公主府的侍卫从平康坊带走,一夜未归。属下想求见长公主禀明此事。
若是她猜得没错,令狐湛谋划这事,长公主一定不知情,否则定会阻止。
令狐湛横行无忌,世上大约只有长公主一人能从他嘴里逼问出顾双月的下落。
长公主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她已经把长公主得罪**,贸然上门,能不能见到人另说,说不定长公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灭口了事。
所以她一定要先找柳云卿,由他出面,顾双月才有一线生机。
柳云卿蹙眉凝望她良久,方才沉吟道:“此事我管不了,你亦不该管。
蔺知柔闻言一怔,随即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发出“砰一声响。
她不觉得痛,只感到凉。
柳云卿心头却跟着一跳,望着她额上的红痕,眉间皱痕更深,仿佛再也抚不平。
他淡淡道:“你该出发了,免得误了程期。
蔺知柔又重重叩首:“侍卫擅作主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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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民女,将来事发,难免令长公主殿下蒙羞,请台长三思。
她的额头上破了皮,血渗出来,她却仿佛觉不出疼,再一次重重地磕下去:“求台长开恩。
仿佛有一只手攥紧了柳云卿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呼吸,喉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陌生:“我若不允呢?
蔺知柔不说话,只是继续磕头,不紧不慢,一下接着一下。
石阶已经被血染红了,鲜血映着苍苔,格外触目惊心。
“蔺知柔,柳云卿不由自主地一颤,“你是在要挟为师吗?
蔺知柔伏在地上:“弟子不敢。只是人命关天,恳请师父开恩。
柳云卿沉默良久,轻轻叹息:“我说过你不适合当御史。
蔺知柔心一沉。
“你朋友的命是人命,江寿儿的命呢?钱伯阳的命呢?
他语声转厉:“你身为御史,明知是冤狱而不能拨乱反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得起头顶的獬豸冠么?
他顿了顿:“你如此恣意妄为,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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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事就当个教训吧。
蔺知柔缓缓直起身,唇角慢慢扬起,眼中却无笑意,额上鲜血流淌下来,将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染得如修罗般可怖。
她凝望着柳云卿,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她很想问他,明知兰陵长公主草菅人命,役民如畜,你又做了什么?
她总以为柳云卿和她不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分别。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一拜:“多谢台长教诲。属下告退。
她缓缓站起身,拖着麻木僵硬的双腿退到院外,然后转过身,快步穿过重重高门。
柳云卿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仿佛只要望得够久就能等到她回头。
然而她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门的尽头,柳云卿忽然脱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人抽走了。
蔺知柔从阍人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直奔长公主府。
她知道已经无济于事,她也知道傻子才会做无谓的事,但很少有人能做一辈子聪明人,至少她不行。
一人一马穿街过巷,向着长公主府疾驰而去。
行至东市附近,蔺知柔忽然发现行人车马忽然变得稠密起来。
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涌去,呼朋引类,奔走相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色,仿佛有什么精彩的好戏上演。
蔺知柔下了马,拉住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出什么事了?
孩童看到她额头的血迹吓得退后了一步:“看……看**呀,永济渠里捞出来个死女人……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插嘴道:“官人不知道么?听说还是平康坊的花魁……
仿佛有人在蔺知柔的后脑勺上重重槌了一下,她的耳边嗡嗡作响。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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