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39(修) 端午

作品:《一日看尽长安花

    蔺知柔不知道师弟心中感慨,自顾自打开收巾帕零碎的布包,从一堆五色丝编的长命缕中挑出两条送给师兄和师弟。


    宋十郎接过来看了一眼,“啧”了一声:“你家婢子的手艺可真寒碜……”


    蔺知柔撩了撩眼皮:“是我自己编的。”


    宋十郎:“……”


    阿铉不由暗自庆幸嘴皮子不如宋十快,能及时悬崖勒马,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违心称赞:“七郎真是心灵手巧。”


    蔺知柔这时才看见两人胳膊上已经缠了长命缕,编进了金银丝,镶珠嵌玉,精美绝伦,看这手笔像是淮南节度使府**的。


    相比之下自己这根的确只能用寒碜来形容了。


    宋十郎连忙捋下原先那条,大义凛然地伸出胳膊:“二师兄,你帮我系一系。”


    阿铉也依样伸出胳膊,安慰道:“你又不是女子,第一回就编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蔺知柔:“……”


    她年年端午都给家人编长命缕,已经编了好几年了,对自己的女红还是挺有自信的,就算以后不靠这个立足,但不想做和做不好是两码事。


    她本来给别墅里所有人都准备了,自然也有师父的份,眼下不知为何,忽觉有些送不出手,想了想,还是收回箧笥里,塞进橱子里眼不见为净。


    阿铉和宋十郎帮着蔺知柔把几个箱笼归置好,便道要去帮柳伯准备五月五用的桃印、艾草等物。


    蔺知柔拿起个用布盖着的竹篮给师兄:“这是我阿娘自己做的角黍,劳驾师兄带去给柳伯。”


    “有角黍!是什么馅儿的?我刚好饿了。”宋十郎欢呼一声便去掀盖在篮子上的布。


    一股夹杂着草青气和肉味的米香从篮子里散发出来,宋十郎探头一看,只见理头满满当当装着芦叶裹的角黍,每个都有小孩巴掌大,一半绑着红线,一半绑着蓝线。


    角黍不是什么稀罕物,节度使府每年到了五月五都会做角黍,新糯米中拌上松仁、果脯和砂仁等香料,再装饰上楝叶,用五色丝捆扎好,每个只有婴儿拳头般大小,五只串成一串,拿去送人或给小孩子提着玩都很得宜。


    只是节度使府的厨子舍得放料,几味药材不要钱似地往里搁,滋味便十


    分古怪。


    那些角黍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吃倒不比寻常人家用糯米和干果或腊肉包出来的是正常食物的味道。


    宋十郎咕嘟一声吞了吞口水向一只模样周正标致的角黍探出手。


    阿铉眼明手快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看把你馋的师父还没尝过呢!”


    蔺知柔也道:“冷食不好克化拿去厨下蒸一蒸罢。红线是咸味的白线是甜味的我阿娘不知你们爱吃哪种都包了些。”


    阿铉和宋十郎方才被角黍的香味弄得神魂颠倒此时方才察觉不对。


    宋十郎道:“扬州到这里两百多里好几天的路程这么热的天还不得坏了?”


    蔺知柔将徙居江宁的事一说两人都是一喜。


    阿铉道:“如此一来你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宋十:“什么时候邀我们去你家做客?“


    阿铉用折扇敲他脑袋:“料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


    待师兄弟两人提着篮子兴冲冲地离去蔺知柔方才从箱笼里取出洁净外衫换上对着铜镜整理了下头发


    到得书斋附近便听见流水般的琴音传出来蔺知柔放轻脚步拾级而上在帘外等候至一曲终了这才隔着帘子唤了一声师父。


    柳云卿将膝上的琴放在一旁起身迎出来替她打起帘栊:“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将徒弟让进屋里。


    蔺知柔跪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徒儿见过师父。”


    “为师早说了不必多礼。”柳云卿拿这克己复礼的徒弟毫无办法明明年纪最小礼数却最周全越是周全越显出几分敬而远之的疏离。


    这敬重还和三徒弟不一样。宋十郎也怕他一听要考校功课便缩头扛肩四处找地缝钻可畏惧中自有一种别样的亲昵。


    二徒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态度当师父的也不由自主肃然起来。


    柳云卿从案上拿起一只髹漆木匣子递给她:“贺你通过州试。”


    蔺知柔双手接过四平八稳地搁在腿上。


    “打开看看合不合意。”


    蔺知柔小心抽开盒盖只见里头装着一方风字砚用手指抚了抚


    边缘只觉触手温润而柔腻不用问也知道是好东西。


    不过是一场覆试师父便送她这样的厚礼蔺知柔没了薅高县令羊毛时的气魄:“师父所赐太贵重徒儿受之有愧。”


    柳云卿道:“合用便是不必在意贵贱收下罢。”


    蔺知柔见他脸色微冷只得道了谢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柳云卿看她这轻拿轻放的样子微微一笑:“物件本就是拿来用的物尽其用便是。”


    蔺知柔道:“谨遵师父教诲。”


    柳云卿又道:“你这回覆试的卷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榜首实至名归。”


    听师父提到覆试蔺知柔不免想起那首诗不过柳云卿神色自若并没有因她把自己当成写诗的素材而恼火。


    不过他讲究个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前半句是夸后头必然有个“然而”等着。


    蔺知柔静等片刻果然听他道:“然而这回毕竟是以巧思胜出到了省试未必有机会如法炮制。”


    蔺知柔心知师父说得对她这回以君子来破美人之题主要得益于她两世为人的处世经验和丰富的考试技巧从试官的出题思路入手这才交出了一鸣惊人的答卷。


    但是这说到底仍旧是投机取巧看起来四两拨千斤真要拼起硬功来却是不敌的。


    她垂眸道:“谢师父教诲。”


    柳云卿目光微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何况她又是这样天资过人自当比一般孩童更心高气傲才是。


    可她受了批评面上从不显出愠怒或不甘你不知道她究竟是不以为然还是真的听进去了端看她事后是否依然我行我素。


    看着乖其实满肚子自己的主意。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童?柳云卿回想自己如她这般年纪时决计做不到如此宠辱不惊。


    以前总是暗自惋惜她小小年纪便要在名利的泥沼中沉浮如今看来这样的心性或许会助她在宦场中游刃有余。


    柳云卿敛了敛心神接着道:“省试在即切不可有半分松懈。从今日起你隔日加一堂课课业也要加重些。”


    蔺知柔明白自己的短板在哪里


    。


    柳云卿以身作则,当即开始讲课:“自高宗朝以来,进士省题诗多从《文选》中取题,因而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论。先前你急于应付覆试,不曾通读文选,眼下却须补上。文选总计六十卷,你两月后便要启程,每日须通读一卷,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此外,每日将我择定的一篇熟读成诵,并选一题作赋一篇,另选三题作五言六韵诗各一首。”


    饶是蔺知柔这样的考试狂魔听了,也觉呼吸一窒。


    柳云卿看了眼如临大敌的徒弟,微笑道:“若是觉得课业太重,为师可以酌情减去些。”


    蔺知柔道:“不必减,徒儿自当竭力。”


    柳云卿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便从今日算起罢。”竟是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


    柳云卿拿起案上的《文选》第一卷,将孟坚的两都赋与她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遍,又从文中挑出四句,让她当堂作完三首诗一篇赋,与她边分析边修改。


    不知不觉中,书斋中的光线暗了下去,帘外传来脚步声,是柳伯来催主人用晚膳了。


    柳云卿将《文选》一、二卷递给徒弟,让她回去温**和预习,然后吩咐柳伯去传膳。


    柳云卿知道徒弟们在他面前拘束,平日总是独自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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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蔺知柔起身告辞,他却道:“你也留下用晚饭罢。”


    蔺知柔还在琢磨方才师父给她改的诗,心不在焉地道了谢。


    两人出了书斋,一前一后往堂屋走去,屋子里已经掌了灯,火光融进山间暮色中。夜风吹散了暑热,嚣叫了整个白昼的蝉也安静下来。


    柳云卿道:“家中可好?”


    蔺知柔怔了怔,柳云卿向来冷淡,鲜少过问弟子家中的事,她想了想,将举家迁徙到江宁的事简略说了,只道外祖父在江宁买了铺子,母亲在这里有个照应。


    柳云卿颔首:“如此你也可省却来回奔波。”


    他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难处同我说。”


    两人在堂屋中相对而坐,默默地用完饭,蔺知柔惦记着回去温书,没等柳伯煮茶便起身告辞了。


    柳云卿也不留她,只是嘱咐道:“回去早些就寝,读书非一日之功,通宵达旦伤了身得不偿失。”


    蔺知柔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去还是将师父讲过的第一卷温**了一遍,又将第二卷《西京赋》连原文带注解通读过,再把有疑问的地方抄写下来,预备第二日请教师父。


    饶是她读书效率高、速度快,将这些都做完也已将近子时。


    翌日是五月五,蔺知柔醒来见窗纸微明,忙起身,盥洗完毕,点起灯练完一篇字,天光已是大亮。


    她搁下笔熄了灯,便听院外有人“笃笃”地叩门。


    蔺知柔打开门一看,却是师兄来送昨日新制的桃印和刚蒸好的新筒裹练。


    桃印是用桃木斫成的牌子,长六寸,方三寸,上面用五色墨写了辟邪的书文,据说可以止恶气。


    蔺知柔接过来道了谢,和师兄一起用朱绳把桃印挂在门上,吃了个裹练填饱肚子,便去师父的书斋上晨课。


    因是节日,柳云卿让柳伯在正堂摆了酒食,与几个徒弟一起过节。


    在这个时代,五月五日被视为“恶日”,故而一应节俗都以驱邪辟灾为主。


    柳云卿不甚讲究这些,柳伯却是一板一眼的世家旧人,仍旧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奉行着京师柳府的规矩。


    柳伯将京城带来的鎏金银碗和银箸摆放在诸人面前,端上热气腾腾的新筒裹练和角黍,为众人分了五云浆和枭羹。


    时值仲夏,五行属火,金主生水,用金银食具是取水火相济,阴阳和谐之意。


    南方有食五月五食肥龟的风俗,柳伯入乡随俗,叫本地厨子按土法料理了两只,做成“龟薤”。


    宋十郎虽在南方长大,厨子却是北方带来的,不曾见过这东西,阿铉更不必说,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太敢下箸。


    还是蔺知柔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见怪不怪,这道菜是将龟肉煮得极酥烂,拆去骨头,加上盐豉苦酒和麻蓼调味,不算难吃。


    师兄师弟看他吃了两口,这才大着胆子尝了尝,竟然还挺鲜美。


    除了柳云卿,几人都在胳膊上系了长命缕,阿铉和宋十郎系了蔺知柔编的,柳伯则是将几个孩子送的都系上了。


    柳云卿的目光在众人的胳膊上逡巡了一圈,默默地端起酒杯。


    柳伯看着他长大,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看胳膊上的长命缕,笑着对蔺知柔道:“蔺小郎君太有心了,连老仆也有份……”


    阿铉和宋十郎毕竟是公子哥,平日里对柳伯虽然客气,还是将他视作下人,蔺知柔阶级观念不如古人那么强,柳伯平日对她多有照拂,她有什么节礼土仪也给这老人家备一份。


    她笑着道:“不值当什么,编得难看,你不嫌弃就好。”


    “哪里哪里,好看得紧,”柳伯搓着手,“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柳云卿淡淡“嗯”了一声,饮了口菖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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