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未亮透。


    程昀就在穿衣镜前折腾了七八回。


    深灰西装换成了靛青长衫，临出门又觉得太老气，最后选了件月白缎面的立领衬衫，配着西洋怀表链。


    既不失新派作风，又带着几分书卷气。


    "大哥这是要去见总统？"程玥倚在楼梯口，嘴里叼着片吐司。


    程琳从报纸后探出头："我看是要去抢亲。"


    话音未落，两个丫头笑作一团。


    程母举着檀木梳挨个敲过去。


    "两个皮猴儿！"


    梳子落在发顶却舍不得用力。


    "等你们嫂嫂过门，再敢这般没规矩..."


    话到一半自己先笑了。


    她眼前浮现出苏胭那孩子垂首绞帕子的模样。


    那姑娘脸皮薄得像宣纸。


    被这俩混世魔王一闹，怕是要红着脸躲进书房半日不肯出来。


    程昀充耳不闻，正往袖口喷香水。


    忽然想起苏胭上次被他的古龙水呛得轻咳，又忙不迭用帕子擦掉。


    怀表显示才九点，他却已经等不及。


    抓起早就备好的玫瑰酥就往门外冲。


    "少爷！"管家举着伞追到廊下，"这还不到约定的..."


    话未说完，汽车已经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两个妹妹还在比划着羞羞脸的手势。


    程昀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忽然觉得今日的晨风格外甜。


    而此时苏府的绣楼上，苏胭正对着妆奁纠结。


    张妈捧着茶进来，看见满地衣裳不由失笑："小姐这是要去赴宴还是登台？"


    苏胭羞得耳尖发烫，索性闭着眼随手一指。


    "就...就这套吧。"


    正说着，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程少爷已经到了！就在前厅候着呢！"


    "什么？"


    苏胭手一抖。


    "让、让他先等等。"


    小丫鬟匆匆去传话。


    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


    "小姐，程少爷说，是他来得太早，让您慢慢准备。"


    她揭开盒盖，甜香顿时溢了满屋。


    "这是程少爷特意带来的玫瑰酥，说让您边打扮边垫垫肚子。"


    食盒里，玫瑰酥摆成了朵花的形状。


    旁边还搁着张洒金笺，上头写着"晓看天色暮看云"半句诗。


    这半句诗像一阵温柔的风。


    将她方才的慌乱都抚平了。


    其实按照苏家小姐的性子，素面朝天去见人也是常事。


    可自从程昀日日往府里跑。


    她的妆奁就悄悄添了不少物件。


    而且苏胭总想要在老公面前打扮的美美的。


    前些日子托人从上海捎来的珍珠粉，今早又用上了苏母昨夜送来的时新口脂。


    说是时兴的颜色。


    那胭脂盒是珐琅彩的，里头盛着玫瑰色的膏体。


    轻轻一抹，便让唇瓣显出娇艳的色泽。


    "小姐今日格外好看。"张妈替她整了整衣领，眼中带着慈爱的笑意，"这颜色衬您。"


    苏胭对着穿衣镜转了个圈。


    月白色的袄裙上绣着暗纹，走动时像是有月光在流动。


    她抿了抿唇，那口脂的香气甜而不腻，让她想起方才食盒里的玫瑰酥。


    "走吧。"


    张妈笑着点点头。


    穿过回廊时，她听见前院传来程昀与父亲交谈的声音。


    那清朗的语调让她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心跳却快了起来。


    前厅里，程昀正坐立不安回着苏父问题。


    再时不时伸长脖子往内院张望。


    忽然，回廊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程昀猛地站起身，差点碰翻了茶几。


    只见苏胭款款而来，月白色的袄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发间的玉簪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她脸上略施薄粉。


    唇上那抹嫣红虽不及上海滩摩登女郎的妆容精致，却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程昀看得痴了，连苏父轻咳提醒都没听见。


    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朝自己走来的姑娘。


    她耳垂上的翡翠坠子晃啊晃，晃得他心尖发颤。


    她指尖捏着的绣帕上还沾着些许玫瑰酥的碎屑，可爱得让他想握进掌心。


    若是自家父母早些让他来苏府。


    也不至于现在还没有让他们抱到孙子。


    程昀暗自嘀咕，完全忘了当初是谁梗着脖子说要"自由恋爱"。


    "程少爷久等了。"苏胭在他面前站定。


    程昀转身朝苏父拱手作揖，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苏胭那边瞟，活像个要拐带人家闺女的登徒子。


    苏父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道："去吧，早些回来。"


    又对张妈嘱咐。


    "仔细照看着些。"


    张妈点头。


    程昀想牵苏胭的手，又怕唐突了佳人。


    他指尖在身侧悄悄蜷了蜷，最终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胭红着脸跟在后面。


    门外停着的黑色小汽车锃光瓦亮。


    引得街坊邻居探头张望。


    程昀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手掌还绅士地垫在门框上沿："小心头。"


    苏胭小心翼翼地坐进后座，新奇地打量着车内的皮椅、镀镍的把手和玻璃窗上的雨刮器。


    程昀从后视镜里瞧见她这副新奇又紧张的模样。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坐稳了。"


    他转头叮嘱，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汽车引擎突然轰鸣，苏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颤，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膝上的帕子。


    待反应过来，她耳尖顿时红透。


    程昀透过后视镜，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见她像只初出笼的雀儿般，一会儿偷瞄窗外飞驰的景致，一会儿又好奇地碰碰座椅上的纽扣。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喜欢坐车吗？"


    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


    "若是喜欢，日后我常带你出来可好？"


    苏胭抬眸，正对上他镜中带笑的眼。


    她心里暗自嘀咕。


    我可不喜欢坐车。


    我喜欢坐你。


    但面上却只是羞涩地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张妈在后座轻咳一声。


    苏胭立刻正襟危坐。


    程昀见她低眉顺目地端坐好，知道有张妈在旁，她定是不肯再与自己搭话了。


    他故作正经地转回身去。


    手指却悄悄拨弄着车前的小镜子，将角度微微调整。


    直到后视镜里恰好映出苏胭半垂的侧颜。


    苏胭正低头整理衣袖。


    忽然察觉一道目光。


    她抬眸一瞥，竟在前方的镜子里与程昀四目相对。


    那双桃花眼里盛满笑意，还冲她眨了眨。


    她慌忙瞥了眼身旁的张妈。


    见老嬷嬷正专心看着窗外街景，这才松了口气。


    可脸蛋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程昀在镜中瞧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做了个鬼脸。


    苏胭咬着唇强忍笑意，指尖悄悄指了指张妈，又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可那水盈盈的眸子哪有半点威慑力。


    倒像是撒娇似的，看得程昀心头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