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胭离开后的日子，高承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清晨醒来时，会不自觉往隔壁望去。


    批改课业时，总错觉能听见廊下熟悉的环佩叮咚声。


    抬头却只有风拂过竹帘的沙响。


    上完一整天的课，习惯性想往她那儿去，却又想到，她已经归京。


    起初只是心头微微的刺痛，像被绣花针轻轻扎了一下。


    可随着日子推移，那痛楚竟如墨渍般在心底晕开，最后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反倒是苏焕那孩子。


    头几日还哭得撕心裂肺，半夜抱着软枕咚咚敲他房门，抽抽搭搭地说"焕儿害怕，要先生抱着睡"。


    可不过三五日光景，小团子就和书院里的孩子们玩成一片。


    甚至赖在高宅不肯回府。


    每日下学后与同伴们嬉闹的笑声能掀翻屋顶。


    高承沐站在廊下看着他们追逐打闹，忽然有些羡慕。


    孩童的心像初春的湖面。


    再大的石子砸下去，涟漪散尽后依旧澄澈如初。


    转眼间，书院修缮的梁柱已漆上最后一层桐油。


    新聘的几位夫子也渐渐接手了课业。


    高承沐终于能稍作喘息，却在这闲暇时分愈发觉得日子漫长。


    苏焕每隔七日便会收到一封家书，那孩子总要兴冲冲地举着信笺满书院跑一圈，才肯乖乖坐下拆阅。


    高承沐的案头也陆续堆起些小物件。


    有时是某位隐士大家的字画真迹，有时只是把缠着青丝的桃木梳。最让他心头泛软的，反倒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先生快看！"


    苏焕蹲在书案边，小手拨弄着木偶的机关。


    那木偶随着机括转动，竟真的在宣纸上跳出歪歪扭扭的舞步。


    高承沐望着木偶滑稽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


    比起那些名贵字画，倒是这些带着她心意的小玩意儿，更让他心头泛起暖意。


    与此同时，苏宅也定期收到回信。


    苏焕每次写信都格外认真。


    先给父母写一封规规矩矩的家书，再另写一封专门给阿姐。


    小团子趴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写得额头都沁出汗珠。


    还特意学着大人的样子在信封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胭胭，焕儿的信到了。"


    苏母总是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将厚厚的信封和随信寄来的团扇、香囊等物件递给女儿。


    "你们姐弟感情倒是好，这信封摸着可比给我和你父亲的厚实多了。"


    苏胭双颊微红，撒娇地挽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娘亲~"


    随即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


    回到闺房，她小心翼翼地拆开苏焕写着"阿姐亲启"的信封。


    果然，里面另有乾坤。


    苏焕稚嫩的字迹间，夹着一张对折的素笺。


    展开来看，是那人熟悉的笔迹。


    有时是一阕新填的小令，有时只是简简单单一句"今日书院桂花开了"，却让她捧着读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次信纸里竟夹着一片风干的桂花。


    苏胭将素笺贴在胸口。


    -


    这般书信往来直到了树叶泛黄。


    这日，苏焕被叫到高承沐书房。


    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此时高承沐正在专心画着一幅海棠春睡图，勾勒海棠花瓣的最后一笔。


    抬头便见苏焕像只小花猫似的窜进来。


    衣摆沾着泥点，发梢还挂着片枯叶。


    小团子不等他开口，已经熟练地掏出帕子，边擦脸边嘟囔："先生，我很干净的..."


    忽然想到什么，乌溜溜的眼睛一转。


    "您可千万别告诉阿姐我又玩泥巴了！"


    高承沐轻叹一声。


    这小娃子天生聪慧，就是太活泼好动了些。


    他搁下狼毫，看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那海棠花蕊间隐约藏着个熟睡的佳人轮廓。


    "站好。"


    他淡淡开口，却见苏焕嘴上应着，身子已经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不过片刻功夫。


    小团子蹭到他腿边，泥爪子扒着他衣摆往上爬。


    高承沐唇角微扬，任由小团子像只树袋熊似的攀在自己身上。


    苏焕熟门熟路地爬到他膝头坐稳。


    还顺手抓了块案上的松子糖塞进嘴里。


    这姐弟俩如出一辙。


    都爱往人怀里钻。


    苏焕好奇的看着他的丹青。


    "先生画了这么多美人图，怎么都不画脸呀？"


    苏焕晃着脚丫，糖渣子掉在高承沐的衣袍上，小手还指着画上无面的仕女。


    高承沐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苏焕的个头确实蹿得快，四个月前还只到他腰间，如今已能轻松够到书案了。


    他伸手拂去孩子嘴角的糖屑，温声道："因为佳人之颜在心中，不在画里。"


    苏焕歪着脑袋，圆眼睛里满是困惑。


    高承沐也不解释，转而问道："焕儿，可想念爹娘？"


    "想呀！"小团子突然挺直腰板，"但爹爹来信说，要我跟着先生好好念书，别整天想东想西的。"


    高承沐眼底泛起笑意："正巧我明日要进京，顺道去府上拜访。你若想家，便带你回去住几日。"


    "真的？！"苏焕"蹭"地蹦起来。


    "我要去我要去！阿姐上次信里说，厨房新来了个会做奶酥的厨娘..."突然想到什么，小脸一垮，"可我的文章还没背完..."


    "路上我教你。"


    高承沐揉了揉他的发顶，目光扫过案上那叠画稿。


    最上面那幅未干的墨迹里，无面美人鬓边的海棠花，分明是苏胭最爱的式样。


    苏焕蹦蹦跳跳地冲出书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要给爹爹写信！要给阿姐准备惊喜！"


    稚嫩的声音在回廊上渐行渐远。


    告诉他们自己要回去几日的消息。


    高承沐目送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这才转身回到书案前。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案上那支羊脂玉笔。


    这是当年他执意辞官时，圣上亲手所赐，御笔亲题"文心如玉"四字刻于笔斗之上，暗含期许。


    他神色凝重地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将玉笔郑重置于锦缎之上。


    又翻开那叠手稿，首页赫然写着《民生十议》，字迹力透纸背。


    这些都是他这些年来隐于市井，实地考察所著的治国良策。


    "臣以此生所学，求一个堂堂正正。"


    当年他可以在朝廷上直接说出此语，如今是少了几分堂堂正正。


    窗外忽然传来苏焕哼着童谣的声音，他神色微霁。


    袖中滑落一枚私印。


    "骊山布衣"。


    是当今圣上在他当年离京时特赐，许他随时可凭此印直奏天听。


    高承沐将印章与画卷并排放置。


    能不能求娶到苏胭，就看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