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苏家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今晚烧得格外旺,灯芯子都舍不得往下调一调。


    明晃晃的光,把土墙上蚯蚓似的裂纹照得一清二楚,也照着一家三口脸上那份混着狂喜和不安的神情。


    炕上,妹妹苏晴睡得正香,呼吸又匀又长,病了好几个月的小脸蛋,头一次透出了血色。


    这是这个家,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刻。


    可苏大强和李兰的心,却像被灯苗子烤着,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来。


    “铭儿……”


    终究是苏大强先开了口。


    这个跟黄土刨了一辈子食的汉子,两只裂着口子的大手来回搓着,嗓子眼又干又涩,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你跟爹说实话,爹这心里头……跟猫抓一样,慌得厉害。”


    李兰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白天那股子高兴劲儿过去了,后怕就像冬月里的寒风,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


    四百二十一块三毛!


    那不是四块钱,是他们老两口在土里刨一辈子都攒不下的数!


    儿子进城转了一圈,咋就跟变戏法似的,弄回这么多钱?


    这啥子“独居石”,真这么值钱吗?


    两口子想不通,也不敢往深了想。


    在这苏家村,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很可能是砸死人的祸事。


    苏铭看着爹娘满是惊恐和担忧的脸,心里头一暖。


    上辈子他站在高处,身边围满了人,却再也找不回这样一双为他担惊受怕的眼睛了。


    他没打算瞒着。


    他知道,想在这个年头站住脚,这个家,得先拧成一股绳。


    但他换了个说法,一个爹娘听得懂,也最能安下心的说法。


    “爹,娘,我跟你们说实话。”


    苏铭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稳稳地落进了爹娘焦躁的心湖里。


    “城里废品站有个懂行的大爷,听人说,以前是省里搞地质勘探的文化人。”


    “俺背去的那种石头,他一眼就看上了,说那叫‘福石’,是种稀罕玩意儿。城里有钱的大老板,都兴买这个放家里,能镇宅,保平安。”


    他把早就想好的说辞,用最实在的话讲了出来。


    没提什么独居石,更没提那些能招来杀身之祸的战略物资。


    那些东西,对爹娘来说,太远,也太吓人。


    “镇宅的……福石?”


    苏大强和李兰对视一眼,这个说法,正好落在了他们的认知里。


    村里头,关于风水宝地、奇石辟邪的传闻,祖祖辈辈都这么说,不稀奇。


    “那位周大爷是个好人,看俺家实在太难,又看俺为了俺妹跑那么远,是个好孩子,就用他自个儿的钱,把俺那一麻袋石头全收了。”


    苏铭轻描淡写,把周卫国的人情,巧妙地变成了自己“憨厚孝顺”换来的福报。


    “他还嘱咐俺,这种石头,他全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却天衣无缝地解释了钱的来路,也为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铺平了路。


    苏大强紧绷了一晚上的身子,终于垮了下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惊慌和后怕全都吐干净。


    “老天爷开眼……这真是老天爷开眼了!”


    李兰则是双手合十,对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嘴里不停地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看着爹娘终于放了心,苏铭知道,第一步,稳了。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真正的麻烦,从来不是爹娘的担忧,而是村里那帮子早就红了眼的豺狗。


    特别是,王大麻子。


    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今天在村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大麻子那伙二流子,不可能没瞧见。


    以他们欺软怕硬、贪得无厌的德性,今晚不动手,明天也绝对会像闻着腥味的苍蝇,嗡嗡地围上来。


    躲?躲不了。


    报警?更是笑话。等公社的人晃悠悠过来,黄花菜都凉透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用阳谋!


    用一种让王大麻子看得懂,却又生不出半点反抗心思的法子,一次性,把他连根拔起,踩进泥里!


    苏铭的脸上依旧憨厚,眼神深处却冷得像冰。


    ……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苏家村村口,百年大槐树下,已经聚了好些个准备下地的村民。


    男人们叼着呛人的旱烟,扛着磨得锃亮的锄头,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昨天苏家的“奇事”。


    “你们说,苏大强家那憨小子,是不是真让山上的神仙给摸了顶了?”


    “谁说不是呢!又是县医院的医生,又是猪肉罐头,俺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阵仗!”


    “就是……那钱来路正不正啊?可别是干了啥犯法的事,连累咱们村。”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压低声音:“俺瞅着悬,别是去城里偷的抢的吧?”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不少,大伙儿心里都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他们嘴里的主角,苏铭,从村里的小路走了过来。


    他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脸上挂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对着众人憨憨地笑了笑。


    不等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地开口盘问,苏铭就清了清嗓子,干了一件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事。


    他几步走到大槐树下,一使劲,直接蹦上了那块被屁股磨得溜光水滑,平日里给村里长辈当座的青石板上。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苏铭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腮帮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整个村子扯着嗓子吼道:


    “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俺,苏铭,有件天大的好事要跟大伙儿说!”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像平地里炸了个雷,瞬间就把清晨的宁静给撕碎了。


    附近院子里,一个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全探了出来,地里的人也停下了活计,直起腰往这边瞅。


    看着越聚越多的人,苏铭脸上还是那副憨厚朴实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像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下了一捆炸药!


    “俺昨天背到城里的那种‘福石’,收货的周大爷稀罕得不得了!他说那是宝贝,能保平安,有多少,他就要多少!”


    “所以!”


    苏铭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再次提高了嗓门,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周大爷说了!谁要是有那种石头,都可以拿到俺家来!他给价!”


    “一斤!给五毛钱!现钱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