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陆沉此人,不容小觑
作品:《锁娇骨》 建康城东,东篱门外。
万民送别的悲壮一幕,不仅冲击着阮乔的心灵,也清晰地映入了另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眸之中。
荆州质子萧珏,此刻正站在松涛别院临湖而建的一座水榭露台之上。
这水榭地势颇高,视野开阔,恰好能将东篱门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并非刻意来此“观礼”,而是清晨被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声惊动,这才信步走出房间,恰好撞见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寒风凛冽,卷起他墨色锦缎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凭栏而立,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清俊的面容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得愈发沉静。
晨光熹微,映照着他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此刻,这双眼睛正穿透薄雾与喧嚣,牢牢锁定在东篱门外。
眼前的景象,让萧珏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半月前。
荆州牧府邸,书房。
萧胤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烛光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脸庞。
鬓角已染霜华,但眉宇间那股掌控一切的威仪与深不可测的城府,却丝毫未减。
他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珏儿,”萧胤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此去建康,为质于陆沉……你可知,为父为何要你走这一步险棋?”
萧珏垂手肃立,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眼眸:
“儿子知道。其一,示诚于陆沉,撤彭蠡西岸之兵,开荆州水道,助其北上伐郑。
郑阎虎势大,如豺狼盘踞北境,其獠牙已露,觊觎江南膏腴之地久矣。
荆州与江东,唇亡齿寒。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此乃明策。”
萧胤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不错。郑阎虎,虎狼之性,贪暴无度。
其吞幽并,兵锋直指冀州,已成心腹大患。
陆沉此人,虽年轻,然雄才大略,杀伐果断,江东在其治下,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与其坐视郑阎虎吞并冀州后,南下鲸吞江东,再图我荆州,不如……驱虎吞狼!
借陆沉这把快刀,斩断郑阎虎伸向江南的爪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珏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寒意:“然,此乃其一!其二……珏儿,你可知陆沉此人,比之郑阎虎……更为可怕?”
萧珏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父亲是指……”
“郑阎虎,暴虎冯河,徒逞匹夫之勇!
虽凶悍,然其治下,北境诸州离心离德,民怨沸腾,根基不稳!
其势虽盛,却如烈火烹油,难以持久!”
萧胤的指节重重敲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陆沉!
此人……深谙权谋之道,驭下极严,赏罚分明!更兼其麾下徐庶、程普、周泰、吕蒙等人,皆一时俊杰,文武兼备!
江东在其治下,政令畅通,军纪严明,民心归附!
其根基之深,潜力之大,远非郑阎虎可比!假以时日……必成我荆州心腹大患!”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如同孤狼般的光芒:“此子,有枭雄之姿,更有帝王之相!其志,绝不在区区江东一隅!”
萧珏心头剧震!
父亲对陆沉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如此之忌惮!
“所以……”萧胤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此去建康,名为质子,实为……我荆州之眼!之耳!之刃!”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萧珏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萧珏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萧珏感到一阵微痛。
“珏儿!你是我萧胤的嫡长子!是荆州未来的希望!此去,非是让你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萧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期许,“为父要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清楚江东的虚实,看清楚陆沉的为人。
看清楚他麾下文武的忠奸,看清楚江东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背后,是否存在着可以利用的缝隙?
还有,看清楚,陆沉的弱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萧珏的灵魂:
“陆沉此人,是刚愎,还是多疑?是重情,还是寡恩?
其麾下文武,可有嫌隙?
江东世家大族,崔、苏、楚,他们与陆沉,是铁板一块,还是貌合神离?
这些,都需要你去探查,去判断,去等待时机。”
“蛰伏!隐忍!观察!等待!”萧胤一字一顿,狠狠敲击在萧珏心上,
“为父要你,如同潜藏于深渊的蛟龙,如同收敛爪牙的猛虎。
在陆沉的眼皮底下,在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江东腹地。
你要学会生存,更要学会寻找足以撬动江东根基的——支点!”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决绝:
“此去凶险万分,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珏儿。为了荆,为了萧氏,为了这乱世之中,我荆州百万生灵的存续,你必须去!
也必须活着回来!带着足以让我荆州在未来的乱局中,立于不败之地的筹码回来!”
萧珏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
他对着父亲,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绝: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此去建康,儿定不负父亲所托,定不负荆州百万父老之望,儿子会替父亲、替荆州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站在松涛别院的水榭露台上,父亲沉重的话语,再次在萧珏的脑海中炸响。
陆沉此人,不容小觑。
眼前这万民相送、铁流东征的震撼景象,更是将父亲对陆沉的评价,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如林的刀枪,看到了沉默如铁的黑色洪流。
军容之盛,军纪之严,远超他此前的想象。
他看到了猎猎狂舞的玄底金鳞“陆”字大纛,旗帜所向,便是军心所向,是江东民众意志的凝聚。
他看到了高台上的陆沉,看到了他掌控全局的威势。
也看到了他在生离死别之际依旧杀伐决断的气魄。
更令人心悸的是,陆沉的领袖魅力!
当陆沉策马冲在最前方,引领着滚滚铁流轰然开拔时,道路两旁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撕心裂肺的哭嚎。
白发老者的叩首,妇人怀中孩童懵懂的眼神,无数江东百姓眼中流露出的狂热的期盼光芒!
民心!
军心!
将心!
三者归一!
尽在陆沉一人之手!
这份力量,这份凝聚力,这份如铁桶般坚不可摧的江东气象,让萧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也让他心头那份因父亲评价而产生的忌惮,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父亲说得对。
陆沉此人……太可怕了!
比郑阎虎可怕十倍!百倍!
郑阎虎是明面上的豺狼,而陆沉,则是潜藏于深渊、随时可能化龙的巨鳄。
他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人!
一股冰冷的宿命感,如毒蛇般缠绕上萧珏的心头。
他与陆沉,一个荆州少主,一个江东霸主。
年龄相差不大,皆是人中龙凤。
本该惺惺相惜,甚至引为知己。
可惜命运弄人。
他们生于这乱世,生于这诸侯割据、群雄逐鹿的烽火年代。
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
荆州与江东,终有一战!
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是流淌在血脉中的、对权力与霸业的终极角逐。
今日的震撼与忌惮,终将化为明日的刀兵相向。
今日的盟友,终将成为明日你死我活的对手!
这便是他萧珏,甘愿以荆州牧嫡长子之尊,孤身入建康为质的真正原因!
蛰伏。
隐忍。
观察。
等待。
父亲的话早已刻在萧珏心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沉静。
他开始分析着眼前的一切细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站在观礼台角落、一身素净的身影上。
陆沉临走前特意走向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来时在街边听到的流言,陆沉极其宠爱一名姬妾……
想必就是那个女子了。
一丝锐利的光芒,在萧珏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像极了猎人发现猎物的踪迹。
萧珏勾起了嘴角,或许会是一个很有趣的突破口。
“少公子,”身后传来一名江东校尉刻板的声音,打断了萧珏的思绪,“晨风寒凉,还请回屋歇息。”
萧珏缓缓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恢复了那份世家公子特有的、温润如玉的平静。
“嗯。”他回头笑了笑,态度温和地应了一声。
最后望了一眼那渐渐消失在漫天尘土中的玄青色身影。
萧珏随即转身,墨色斗篷在寒风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步履沉稳地走回水榭深处。
身后那两名江东校尉立刻无声地跟上。
水榭内,炭火融融,驱散了室外的寒意。
萧珏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望向北方,望着那陆沉大军消失的方向。
深不见底的眼眸,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和无声翻涌的、名为“天下”的惊涛骇浪。
震撼与忌惮交织。
盟友与宿敌并存。
蛰伏与等待同在。
这便是他萧珏,身处江东漩涡中心的真实心境。
他如同一柄藏在最华丽剑鞘中的绝世利刃,锋芒内敛,静待出鞘之机。
荆州少主的使命,才刚刚开始。